英云梦传 清 松云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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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云梦传
作者:松云氏 校点:邓安生
第01回 玩春光山塘遇美 寻秋色玄墓赠金
第02回 庆元宵善言滕武 进天香巧遇吴娃
第03回 访佳人空门结义 晤良友道路闻名
第04回 托记室引针寻线 得青衣寄玉传香
第05回 遣书生村儿窃帕 会契友羽士留情
第06回 赴科场江中遭祸 报恩德寨内存身
第07回 俏书生连传词藻 美英娘密订终身
第08回 王府中椿萱遭变 吴衙内恶棍强婚
第09回 再游杭绿堤松咏 复吴门西席兰篇
第10回 赴秋闱儒生登榜 进京都难女逢仙
第11回 闻凶耗书生下第 强逼嫁寨女离山
第12回 占春魁权奸妒事 封列侯仙丈传情
第13回 辞月老春园计会 恳冰人绣户佳期
第14回 香闺内花神梦兆 锦堂前桂子双生
第15回 锦衣归顽枢劣栋 脱凡居雪凤花鸾
第16回 登金榜双成合卺 庆齐眉各受皇恩
校点说明
《英云梦传》又名《英云梦三生姻缘》,全书共十六回,题“震泽九容楼主人松云氏撰,”首有弁言,后署“扫花头陀剩斋氏拜题”。
作者真实姓名无考。据“弁言”所称“癸卯之秋”及“昭阳单阏”,知此书成于清乾隆四十八年(公元1783年)。
才子王云与佳丽吴梦云、英娘为是书主人公,故取名《英云梦传》。
《英云梦传》自行世以来,流传较广,版本亦多。天津图书馆藏乾隆间刊本为现存最早的版本。
本书据锡环堂梓本校点,参校扫叶山房仁记重刻本。
弁言
晋人云:“文生情,情生灾。”盖惟能文者善言情,不惟多情者善为文。何则?太上忘情,愚者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未有鲁莽灭裂之子而能言之。即有钟情特甚,仓猝邂逅,念切好逑,矢生死而不移,历患难而不变,贵不易以情坚,一约必遂其期而后已者,亦往往置而弗道。非不道也,彼实不知个中意味,且不能笔之,记之,以传诸后世。天地间不知埋没几许,可慨矣!
癸卯之秋,余自函谷东归,逗留石梁之铜山,与松云晨夕连床,论古酌今,浑忘客途寂寞。一日,检渠案头,见有抄录一帙,题日《英云梦传》,随坐阅之。阅未半,不禁目眩心惊,拍案叫绝。思何物才人,笔端吐舌,使当日一种情痴,三生佳偶,离而含,合而离,怪怪奇奇,生生死死,活现纸上。即艰难百出,事变千端,而情坚意笃,终始一辙。其中之曲折变幻,直如行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几令人应接不暇。因笑而问之曰:“当时果有是人乎?抑子之匠心独出乎?”松云应声日:“唯唯,否否,当时未必果有是人,亦未必竟无是人。子第观所设之境,所传之事,可使人移情悦目否?为有为无,不任观者之自会?此不过客窗寄兴,漫为叙次,以传诸好事者之口,他非所计也。”予曰:“善,然则是集之成,不属子虚乌有,与海市蜃楼等耳。”吾愿世之阅是集者,即谓松云之善言情也可,谓松云之善为文也可。因僭序数语,授笔于简首。
时岁在昭阳单阏良月,同里扫花头陀剩斋氏拜题。
第一回 玩春光山塘遇美 寻秋色玄墓赠金
诗曰:
人生幻景皆成梦,混沌乾坤渺茫中。
沧海桑田常易变,歌楼舞榭总然空。
清名胜事垂今古,慧质佳情表锡风
岁月如流催甲子,郎君又作白头翁。
盖闻天、地、人称为三才,轻清上浮者为天,则为风云、雷雨、日月星辰;重浊下凝者为地,则载山川社稷。惟人生于中央,且种种不一。若得山川之秀,社稷之灵,或生天才,或生神童,此非凡人可比,若非文星下降,岂能有锦心绣口,下笔千言,可称为才子?又有香闺女子,无师无友,亦能韵古博今,才华竟胜过男子者,此乃得天地之气,钟山川之秀而成,此则淑美,可为佳人。世间既有佳人,必生才子,而佳人始字,若非其配,不免于终身之叹。如一才子错配村姑,亦难免无花朝月夕之怨。所以才子务配佳人,不失室家之好,关雎之雅矣,正是:
从来才子配佳人,偏是红颜薄命真。
古往今来多淑媛,看有几个得良姻。
话说唐朝德宗年间,江南苏州府有一乡宦,姓王名礼,字仁诚,官拜翰林侍读,却也是世代簪缨。年已半百,独旅京师,后携家眷到京。夫人徐氏,系昆山徐御史之女。所生一子,名云,表字清霓,年交十六岁,已入泮,真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一日,仁诚见儿子聪俊,就感念祖宗,打发夫人同儿子仍到苏州阎门外祖房居住。因仁诚官居翰苑,是个清高衙门,故此仆从无多,童仆、婢十数人而已。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谁知王云亦不好繁华交结,惟有闭读为事。所有往来者,莫过文朋诗友三四人。最契者:一姓张名兰,表字秀芝;一姓万名鹤,表字飞仙,亦是在痒,这二人与王云不时诗酒往来,况徐夫人治家严肃,教子有方,故此王云轻易不敢放荡。
一日,正值仲春天气,王云想着那花娇柳媚,欲到虎丘一游,奈夫人严谨,不敢启齿,心闷无聊,只得在大门前闲望。正看着来往之人,忽听得叫“王相公”,王云回头看时,即是张兰家人,遂问道:“张盛,到此何干?”张盛道:“家相公有书在此。”遂就呈上。王云接过,展开看道:
弟张兰顿首致书于清翁年兄台下:日来春光明媚,正值柳歌桃笑之时,想虎山游人杂沓,鸟列笙簧,吾辈岂可虚此良辰?当以寻花问柳,聊借为行乐。度足下亦不阻其佳兴,望来辰早降交旌。此订。
王云看完,问张盛道:“承你家相公美情,何以克当?可上复你家相公,说我明日自然来领情。”张盛领命,回复主人不题。
却说王云回至内室,徐夫人道:“我儿,这一会到那厢去来?”王云道:“告母亲得知:孩儿适往门前闲步,有张秀芝着人送书来,明日请孩儿。”夫人道:“书在那里?”王云在袖中取出,递与母亲。夫人看道:“既承朋友之请,也不好却他,只是不要荒疏儒业。”王云道:“晓得,不消母亲吩咐。”
当日晚景不题。次早,王云梳洗已毕,去问夫人安。才用过早饭,家人进来禀道:“张相公家张盛,在外请大相公。”王云闻言,即起身换了巾服,进内堂禀夫人道:“孩儿去,背了母亲来。”夫人道:“我儿游春可早些回来,免我挂怀。”王云道:“孩儿晓得。”出来叫锦芳跟随,同了张盛来到船边,见有三四客已在座,船中诸友看见王云,忙出舱上来迎道:“清霓兄,为何来迟?”叫船家搭了扶手。王云上船进舱,与众友揖罢,道:“弟至甚速,何言来迟?”向张兰道:“承长兄日昨赐华翰见招,弟不胜雀跃。只是屡叨厚爱,何以克当?”张兰道:“游春消遣,何出客言?”王云道:“还有何客?”张兰道:“并无他客,只候兄至,就开船矣。”遂吩咐开船。船家解缆,望虎丘进发。
张兰就请了四人:王云、万鹤,那两人亦系相知朋友,却不比他三人知己。一姓李名贵,字尊九;一姓金名圣,字洛文,总在城中居住。金、李二人家道到也丰厚,只是不大通,俱是买的武生。文虽不通,亦甚有趣。金圣开言,向王云道:“清霓兄,连日未获尊颜,佳文佳句自然重叠案头矣。奈弟辈不能领教,甚觉惭愧。”王云道:“小弟并无拙句,间或有之,亦是鄙陋之词,何当洛文兄过奖。”李贵道:“前日小弟在县尊处贺寿,见一座围屏寿文甚佳,因问起县尊,说是费二衙送的,后道及我兄佳作,县尊大赞不已。清霓兄青年如此大才,将来为庙廊重器。”王云道:“岂敢!此前费二公烦弟作寿文,不过草草应酬,不堪入目。”万鹤向王云道:“前日小弟有一篇窗课,送与兄涂抹,不知可曾赐教?”王云道:“正是小弟到忘了,也不敢当涂抹之言,飞仙兄之文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取青紫如拾芥耳。”万鹤笑道:“兄又来取笑于弟!”王云道:“岂敢假言!”
张兰命家童献茶,众人吃茶之间,说说笑笑,不觉已到虎丘泊岸,船家请相公们上岸,五人出舱,带了两个家人上岸,步到山门前来,但见那:
纷纷游玫客,队队觑红妆。
沸沸笙歌处,幽幽桃柳光。
重重瑶殿阁,片片酒家坊。
闹闹寻春女,翩翩假进香。
五人步进山门,看不尽眼前景致。但见那游春女子,络绎不绝,描不尽脂脂粉粉,说不尽的窈窕风流,王云甚觉舒怀,遂同众人走到一个洁净茶坊中坐下吃茶,看着那山下来往游人,正看之间,走进两个女子,一个年将三十多岁,一个只好十二三岁,是个女儿,虽然无倾国之容,到也生得洁净。但见他:
脸傅微粉,色带轻桃。
金莲窄窄,云鬓高挑。
青衣妆俏,身赛柳条。
行来袅娜,手执竹敲。
那女子走进来道:“众位相公,小妇人来唱个曲,教敬相公们。”李贵道:“原来你们是唱唱的。既如此,可拣个幽雅的唱来。”那女子闻言,轻敲竹板,宛转歌喉,唱道:
纱窗外月影儿香,春云暖,游兴忙忙,青海如豆和风和风畅。茜红裙妒煞佳芳,烧香客尽是娇娘,画船叠满山门山门浃,柳伴莺燕翅轻狂。花间蝶,粉壁东墙,新声燕语翻花翻花浪。笙箫处,多少才郎,歌楼内谁要还乡?纷纷醉客传杯传杯觥。
女子唱完,众人唱彩。王云向女子道:“你们不象是这里人氏,好象是江右口气。”女子道:“小妇人是江西人氏,因家里被难,流落在此,不久也就要回乡了。”王云道:“我说是江右口气,可有好曲儿再唱一支。”女子又唱了一套,张兰叫家人称三分银子赏他,女子接了,道声“多谢”,又到他处唱曲去了,李贵道:“那个女子倒也生得风骚。”万鹤道:“尊九兄一只眼睛不住地相着他,原来有心与彼。待弟做个东,叫他转来,请兄消遣一番。”李贵道:“飞仙兄又来作乐小弟了。弟不过说笑话,那有此心!只怕兄未娶佳人,到有此意。闻得今冬恭喜,难道就等不得?”张兰道:“兄们不必取笑。”随起身算还了茶钱,步下山来。
正行之间,一个小童跑来说道:“酒席完备,请相公们坐席。”五人回至舟中,张兰送席,李贵居长,金圣次之,万鹤年十九岁,送第三席,送王云第四坐。李贵道:“往往叨僭诸兄,今日再不再僭!”王云道:“诸位长兄,该坐就坐,何必客套!”李贵道:“又要小弟放肆。”随依次坐定,家人斟上酒来,轮流把盏。不觉酒过数巡,万鹤道:“今值此春游,清霓兄同金、李二兄在此,不可无佳句,负此良辰。”王云、张兰道:“小弟们正有此意。”向金、李二人道:“二兄意下如何?”李贵道:“兄素晓弟等不知文墨,待兄们诗文之后,弟自另有别法。”张兰道:“既如此,飞仙兄请起韵。”万鹤道:“小弟先放肆,却无题,怎好起韵?”王云道:“今日此游,就可为题,何必别寻?”张兰道:“甚佳。”家人就送笔砚锦笺到万鹤面前,万鹤道:“先献丑。”随取笔在手,不待构思,挥就一诗,迭至王云面前道:“先成俚句,望长兄改正。”王云道:“岂敢。”看上面写的是《仲春游虎山即景》,诗道:
风光春去又春还,绿水流霞片片鲜。
夹蝶迷香魂未足,游鱼系橹意犹翩。
寻歌《白雪》声声调,步韵红裙朵朵莲。
若得桃源沉醉去,青衿安有不从怜。
王云看完道:“飞仙兄佳句,真为铿金戛玉,可为兼品。”随递与张兰,吟毕亦道:“清新之句,不减古才。”万鹤道:“真乃班门弄斧。如今该到清霓兄了。”王云道:“秀芝兄先请。”张兰道:“主不僭客。”王云随取过笔来,亦不加思索,就和一律,送在万鹤面前道:“长兄珠玉在先,小弟之作甚觉污眼。”万鹤尚未开口,李贵、金圣站起来道:“清霓兄之才如此敏捷,弟们虽不知诗中深意,也借一观。”四人同看诗道:
春光九十惯循还,惹得花枝朵朵鲜。
紫燕剪云翻扇扇,新莺梭柳舞翩翩。
红楼细曲调笙管,绿馆绒妆点翠莲。
曲水橹声留不住,东风摇颺醉心怜。
四人看毕,大赞不已。王云接过来,送与张兰道:“这该轮到兄了。”张兰道:“兄们锦绣在前,弟不如不献丑罢。”万鹤道:“兄如此大才,何必太谦?”张兰取笔要写,又向金、李二人道:“然虽如此,二兄方才云有别法,让二兄作了法,小弟再当献丑。”二人道:“岂有此理,兄快完了佳作,待等弟作法。”张兰道:“既如此,得罪了。”张兰想一想,取笔写在锦笺之上,送与万鹤、王云二人面前。他二人同看,也是一首和韵。诗道:
晓日和风春易还,山川花木总研鲜。
新黄系柳垂烟禁,玉白冰梅含露翩。
画阁红儿留翠眼,湖舫绿士写青莲。
年年此节韶光好,甚是无情却也怜。
二人看毕,互相称赞。三人向金、李二人道:“弟等丑俱献过,二兄有何别法可作?不然罚以金谷酒数。”李贵道:“且消停。长兄们作了佳句,且将杯暖酒润润笔再讲。”张兰道,“说得有理。”命家童斟酒,各各饮了几杯。王云道:“尊九兄如今没得推托了。”李贵道:“小弟不推托。也不是什么别法,前日偶学得一只《黄莺儿》,到也十分有趣。今日当唱与兄们听,可不要见笑。”万鹤道:“若是唱雅曲,到还有趣,比做诗更妙,弟们洗耳。”金圣道:“尊九唱得好便罢,若唱得不好,却要罚酒。”李贵道:“这个自然。”咳嗽一声,将扇子一拍,唱道:
黄昏月正斜,俏冤家,不回家,多因恋着风流〔妩〕。想思顿加,衾冷难挝,阳台梦里情儿假。狠心呀,翻云覆雨,刻刻望灯花。
四人听罢,俱各大笑。万鹤道:“尊九兄唱得妙!虽妙,同意却淫,非是文人气象,该罚,该罚!据小弟,竟该罚十大觥!”李贵道:“淫词艳曲,乃文人以寓兴情,何以到要罚酒?这个定然不敢领教!”金圣道:“唱这等曲子出来,一定要罚的!”王云道:“小弟说个情儿,尊九兄罚个三杯罢!”李贵经不得众口嗷嗷,勉强饮了三杯。随饮完,向金圣道:“小弟唱得不好,又要罚酒。看我兄如何?”张兰道:“这也说得有理。”金圣笑道:“小弟前日听见一云游道人唱一《道情》,我尚记得,乱唱与兄们听听。”万鹤道:“妙极,妙极!若唱得不好,有榜样在先。”金圣笑道:“兄这等量小。”随取筯在手,在桌上一拍,唱道:
采药仙,晚归岩,讲《玄经》,说道签,烧丹运度成真炼。芝半满室生光彩,凤鹤飞鸣火枣兼,青松道法容常恹。但见那云童垂发,真个是桃源无限。
万鹤道:“好妙音!”独李贵不做声,隔了一会说道:“独他唱的便好,偏是我唱了还要罚酒!”王云道:“尊九兄之妙音,谁敢说不好?系是风骚曲故耳,敬三杯非是罚也。”李贵闻言,哈哈大笑道:“清霓兄说得有趣。”张兰道:“二兄法已作了,请用酒罢!”金圣道:“秀芝兄,酒已有了,略散散再领如何?”张兰道:“既如此,请用过饭再饮酒罢。”随命家人捧上饭来,各各用过,起身盥手饮茶,倚着水窗闲话。
家童换过席,众人复入坐饮酒。酒过三巡之后,张兰道:“吾辈先前成句,此际该行一个雅令,才好饮酒。”家童捧过骰盆,张兰奉在李贵面前道:“请教长兄行个小令。”李贵道:“小弟断然不敢领教。”张兰道:“逢场作戏,必要请教的。”李贵道:“小弟愿罚一杯,让洛文兄行罢。”金圣道:“兄不行令由你,不要来攀扯小弟。”万鹤道:“尊九兄既然愿罚,就请教洛文兄罢。”张兰道:“飞仙兄说得有理。”命家童满斟杯酒,奉在李贵面前,李贵接过,一饮而尽。张兰将骰盆竟奉金圣道:“兄不可学尊九兄,随意求作一法。”金圣道:“弟也效尊九兄,罚一杯罢。”(原书下缺)“二兄岂有不行令之理?务必要请教。”金圣道:“小弟其实不能,愿罚一杯。”张兰道:“恭敬不如从命。”金圣也饮了一杯酒,张兰将骰盆奉与万鹤道:“求长兄脱套些罢。”万鹤笑道:“弟也不能,请教清霓兄行罢。兄意若何?”王云道:“兄也学此俗套。”万鹤方饮完了酒,道:“尊九兄、洛文兄总不令小弟放肆,既二兄不动骰盆,只行口令罢。”万鹤道:“弟说此令要个一点红,白头翁,花花锦,万物空,凑成一绝。如不合式者,定罚三大觥。”金圣道:“此令只觉太难。”王云道:“洛文兄不消着急。且待飞仙兄说了看。”万鹤念道:
日出扶桑一点红,光阴催攒白头翁。
世间多少花花锦,回首江山万物空。
万鹤念罢,向李贵道:“顺行。”李贵道:“小弟不能,让诸位兄说完了,等我慢慢想出来,然后说。”万鹤道:“既如此,到洛文兄。”金圣道:“小弟也然后说。”万鹤晓得二人不能,道:“竟到清霓兄。”王云也不推辞,随口念道:
玉兔东升一点红,嫦娥可笑白头翁。
广寒总是花花锦,轮转乾坤万物空。
王云说毕,道:“如今该那一位?”李贵道:“顺下来。”张兰道:“那有主人僭客之理?”万鹤道:“秀芝兄从直些罢。”张兰亦随口念道:
翰苑榴花一点红,花枝未取白头翁。
春来如许花花锦,苦雨酸风万物空。
张兰念完,金圣赞道:“三兄真正仙才,随口而出,就成句法。”万鹤道:“不要大才不大才,如今轮到二位兄了。”李贵道:“小弟也想一个在此,只得献丑说一说。”众人道:“请念来。”李贵随念道:
细口樱桃一点红,佳人不喜白头翁。
身穿红绿花花锦,夫丧依稀万物空。
众人听过,拍掌笑道:“罚,罚,罚!”李贵道:“为何许多罚字?”万鹤道:“此令甚好,但末句不利于妇女,故此要罚。”李贵道:“这个不敢领教。小弟想了这一会,连心中的黄水也想出来,才想得这个令儿,到还要罚酒。不服,不服!”万鹤道:“莫说想这一会,就想一年,连心都想了出来,也是要罚的。况有言在先,若不合式,罚以三大觥。”张兰道:“尊九兄说此令,甚是亏他,若罚以酒多,必竟不服,可罚了一大杯罢。”万鹤笑道:“既然东君说情,遵教便了。”李贵无及奈何,竟饮了一大杯,向金圣道:“如今轮到兄了。”金圣道:“小弟说出来不如式,也是要罚的,到不如不说,竟罚了一大杯罢。”万鹤道:“竟遵教。”金圣饮完酒,向万鹤道,“令已终,还是如何?”万鹤将骰盆交还张兰,张兰道:“飞仙兄,再求教一令。”万鹤道:“岂有此理。”张兰欲送令与王云,王云知觉,随道:“小弟有些小事,要告罪上岸一行。”李贵道:“清霓兄可是去解手?”王云道:“然也。”张兰道:“弟奉陪了去。”王云道:“兄们不必起身。若是拘理,使小弟不安。弟一去就来,连小介也不要跟上去。”锦芳道:“同了大相公去。”王云道:“不同。”竟独自一人上岸。众人道:“清霓兄可就来,莫使弟们久等。”王云道:“晓得。”众人在船饮酒不题。
王云一路东行,却没有坑厕,又走几步,才见一厕。正要上去出恭,转眼望见河边泊着一只大船,纱窗中隐隐的好象是女眷在内,王云就立伫脚不动。少顷,只见几个侍婢扶出一个女子,年可十四五岁。船家搭上扶手,先是一个年老仆妇上来,挽扶那个美女上岸,然后众婢上岸,簇拥而行。但见那美人生得好:
色似芙蓉带雨,眉如新月初升。樱桃呖呖吐娇声,云鬓堆鸦丰韵。窄窄金莲三寸,芝苎文采光生。纤腰一捻住捻恐倾城,袅娜蹁跹名胜。
右调《西江月》
王云心中想道:“世界女子我阅过也多,未尝今日见此女子,真为天姿国色矣。”不觉心荡神迷,出了半日的呆神,连出恭二字打入九霄云外。又想道:“此美人不知那家宅眷?总是些侍女相随,并无长辈相从,好生奇异!看他这个排场,自然是乡宦人家,不知姓甚名谁?可是本城人否?又不知美人可曾字人?”一会就有许多的想头。又想道:“我不如赶上前去,访个下落,又恐有貌无才。”又想道:“天既生美,岂得无才?”一头走,一头想,不觉行至山门前,竟不见美人,心中又自恨道:“为何不走快些?只是延捱,以至人归何处?”又想道:“美人舟泊于此,不过在此山上游玩,待我细细找寻,少不得遇着他。”就急急忙忙走上山来,各处追踪,直寻到山顶亭子内,见一丛女子在那里走下来。王云喜之不胜,站立在旁,看那些侍婢簇拥着美人,又往别处游玩去了。王云道:“这美人如此端然,头也不回一回。若见了小生,美人可能留意小生在此思慕你?若是美人茫然不知,可为空想思耳。”随走至亭中道:“这厢是美人所坐之处,小生也少坐片时,沾些余光。”随坐下,抬起头来,见两行墨迹尚还淋漓。起身近前看时,就喜得眉开眼笑:“我猜美人有才,果不出其所料。字迹尚新,又写得龙蛇飞舞,自然是美人所题之句,非他人所作。”随吟读道:
金屋花香登法亭,姑苏城外虎丘青。
行云湖泊山为伴,借此浮踪影复形。
王云吟哦了几遍,鼓掌大笑道:“我说非他人所作,真正是香奁之句,非出美人之口而出于何人!”又复看道:“为何诗后竟不落款?是了,恐被旁人晓得,故不落款。美人诗中之意道:‘行云湖泊’,‘借此浮踪’,自然不是近地之人。为何得到此游玩?其中必有缘故。”故又将诗吟咏了两遍,欲要和他一首,又无笔砚,心中又恐美人去远,只得走下亭来,又去追踪觅迹。寻到山门外一望,只见美人已往前去,就忙忙赶上,偎在旁边,欲要问个姓名,何奈总是妇女,不好启齿。渐渐望着美人已至船边,只见丫头、仆妇簇拥进舱而去,船家解缆开船。王云见船去远,美人似隔巫山十二,心中十分着恼。正是:
风流从此荐相思,意乱魂迷无了时。
眼望横河帆影远,寸肠百结有谁知?
王云见舟已云远,无可奈何,只得垂头丧气而回。
却说舟中李贵等,见王云解手半日不回,李贵道:“清霓兄许久不回,莫非失足,坠入东厕?”张兰道:“尊九兄又来取笑了。”随向锦芳道:“去迎迎你家相公来。”锦芳上岸去寻了一会,回来着急道:“小人四处寻遍,不见大相公是往那里去了。若不早回家,犹恐夫人责罚小人。”万鹤道:“痴子,你家相公必定遇着一个得意人儿,留连在那里,我们总去寻去。”众人上岸,各处寻觅不见,复回到船边,正在议论之际,只见王云从东垂头而来,众人迎上笑道:“清霓兄,这半日到何处玩耍来,使弟们各处寻找?”王云也不回答,也不做声。李贵笑道:“想是清霓兄着了魔也,为何不做声?这副嘴脸,其中必有缘故。”王云由他们只是说长道短,只是口也不开。张兰道:“兄们且不必闲讲,请到舟中再叙。”众人随上船进舱坐定,万鹤见王云只是垂头叹气,笑道:“清霓兄真被魔矣。”向锦芳道:“汝快去请一个道士来,与你家相公解祥解祥。”众人闻言拍手大笑,王云也不觉笑将起来。张兰道:“情霓兄端的所为何事?去了这一会,可细谈与弟们知之。”王云道:“此言因说不得,故不说与兄们。”李贵道:“小弟等也还算与兄相契,有何大事,不肯说出?”王云道:“不是弟不言,还要少迟几日,言之方可。”张兰道:“清霓兄既不肯言,何必强之。我们还是饮酒罢。”王云道:“酒已不能饮了,弟要告辞返舍矣。”万鹤向张兰道:“日将西坠,恐清霓兄令堂相望,可叫开船罢。”张兰就吩咐开船,不多时,船到阊门,众人登岸,谢过张兰,各自归家不题。
却说王云所遇之美人,乃是浙江钱塘县人氏。其父姓吴名斌,字文勋,官拜兵部右侍郎,年已五旬。夫人孙氏,所生二子一女。长子年已十八岁,名璧字玉章。次子才交三岁,因父名而起,故叫文郎。其女年方二八,因夫人生他时梦白云满室,故取名叫做梦云,生得真正倾国倾城之貌,吟章咏絮之才。自交十龄之外,广读诸书,勤精输墨,所以吴璧之学问反不及梦云,故父母爱他如掌上之明珠。向因搬家眷上京,原取其便,奈夫人不服北地水土,故吴斌命他儿子,同母亲、妹子仍归故里,是以一路南来。所过名胜之处,梦云无有不到者。侍婢相从,带的有精良笔砚,可以留题之所,则就倾珠玉。
一日,舟至姑苏,梦云向夫人道:“孩儿闻姑苏虎丘名胜,母亲可同孩儿去走走。”夫人道:“我心里不耐烦,不去,你哥哥睡在那里,叫他同你去便是。”梦云就推着吴璧道:“哥哥,日间为何如此好睡?船已到姑苏,妹子要上虎丘一游,哥哥可肯同去?”吴璧睡思正浓,那里耐烦,糊涂说道:“妹子自去,我是不去。”一个翻身,又睡着了。梦云笑道:“少年人这等好睡!”夫人道:“孩儿,你同了丫环、妇女上去,少玩片时,就下船来,不必叫他了。”梦云依命。家人晓得小姐要游虎丘,久已叫船家泊在塘上。梦云就唤了几个丫环、仆妇,竟上山来,各处游览,山亭留韵,一心只看着山间景致,那里去看来往的游人,故此也不曾看见王云。若是看见王云,未必不留意,也要相思矣。此节道过不题。
却说王云回家,向夫人揖道,“孩儿有背母亲。”夫人道:“为何来得这样晚?”王云道:“到得虎丘己午,盘桓起来,所以晚了。”说罢,回书房中安歇。这一夜,在枕上千思万想,那里睡得着,一心只想塘上美人。次日起身,茶饭不思,口中惟吟柱上之句,不觉得恹恹成病。夫人着急,忙去请医调治,并不见效。有张兰、万鹤二人闻知王云抱病,一日到来问候,见王云卧床不起,张兰道:“长兄贵恙因何而起?”王云道:“小弟有恙在身,不能为礼,望兄恕罪。”张、万二人道:“岂敢。”王云道:“前日扰了秀芝,回来就得此疾,想是重冒风寒之故。”万鹤就笑道:“兄之恙未必是风寒,只怕是心病,前日定有所遇,故此这等光景。比时兄不肯说,今日并无外人,请试言之,或者能助得一臂之力,解得兄之心恙,也未可知。”王云道:“前日不是小弟吝言,因金、李二人在座,故此不言。今日自当奉陈。因上岸解手时,却见塘上泊着一只大座船,少停,舱中的侍婢簇拥着一位绝代的女子上岸,其美真难于形容。人云古之西子,未知如何为美,就是妙手的画工,也难描其形影,真正令人想煞。”万鹤道:“兄可曾问他姓名,住居何方?”王云道:“因眼目众多,不曾问得。”万鹤又道:“那女子可曾留情与兄?”王云道:“侍婢四绕而行,亦不见顾盼。”万鹤、张兰道:“兄真好痴也!聪明一世,为何懵懂一时?又不知女子的姓名、居址,又不顾盼于兄,害这等没头绪的想思,有何益也?速将此念丢入云霄,调养贵体为上。弟们今日别去,迟日再来候兄。”王云道:“贱恙在身,恕不相送。”张、万道:“素叨契爱,何出此言?”二人就回去不题。
王云自二人提醒之后,便觉病体一日好似一日,也则病有三月方得痊愈。正是光阴迅速,又值九月中旬。一日,王云在夫人房中闲话毕,向夫人道:“母亲,孩儿屡屡叨扰诸友,二则前卧病时,又承他们常问候,孩儿意欲设席,要候他们来坐坐,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我久有此意,见孩儿病才初好,故此未曾提起。目下也该候候他们了。或是在舟在家,择便罢了。孩儿,你可酌量。”王云道:“孩儿闻得玄墓近日秋色可观,可竟备席在舟,请他们去一游,省得在家烦杂。”夫人道:“到也罢了,可择定日期,好去通知他们。”王云道:“也宜早些才好。今日是十七,就是二十也罢。待孩儿写帖通知便了。”次日,王云就修一柬,烦张兰邀众友。写毕,命锦芳道:“可将此帖送到张秀芝相公家。”锦芳领命,送到张家,正值张兰在厅上,锦芳将书呈上,张兰接书看道:
时值秋水长天,吴江枫落,红叶漫垂,盈松林之幽谷,况清爽之游,不减三春红紫。弟今择念日,登只舫,遨游于玄墓之野,谅亦足下之快畅。因叨管、鲍之契,知亦不却也。在春舟之三友,俱系兄之邻右,望遣尊使通知,是日共驾邀行是感,小弟王云顿首。
张兰看完,向锦芳道:“你相公可为多情,既承相招,谅不能却。”锦芳归来,回复了王云。
王云到次日,命家人停当船只。是日,王云辞过母亲,先至舟中,命锦芳云邀张兰等。锦芳去不多时,只见张兰等四人已到。王云走到船头上,拱手道:“请诸位长兄登舟。”四人上船进舱,各与王云揖毕,道:“清霓兄何又承见招?”王云道:“屡诸叨兄厚谊,无以为敬。今日聊借秋色一游,兄们恕笑。”王云就吩咐开船,他五人在舟中你问我答,不觉日色已中,家人摆下午膳,各各用罢,大家坐下闲话。有张兰道:“弟闻先朝李太白斗酒百篇,皇上大宠甚爱,后来悟识宠极必变,以至借月丧身,可为才中不足。”万鹤道:“凡有才者,则行狂妄,看人不入目中。若有才而不狂,可为才中之仙。如若醉草吓蛮书之际,若不狂,焉能结仇于力士、贵妃乎?托月之事就可免矣。”王云道:“虽则结仇于力士、贵妃,借捉月而亡身,千古之下,亦是才人快畅之事耳。”李贵道:“似清霓兄之才貌,比李白又高一等,抱此才而且不狂,真为才中之仙。”王云道:“兄又来见笑小弟,弟焉敢与古人比肩。”全圣笑道:“尊九兄之才,可比李白之下胡。”众人道:“为何?”金圣道:“他出口就骚,非下胡而何?”众人闻言,大笑不已。李贵道:“这尖嘴畜生,又来咬人!”众人说笑之间,不觉舟已到玄墓。是日天晚,就在船安歇。次早,众人梳洗已毕,用过早膳,上岸到玄墓寺中游玩。真好一座大寺院,但见那:
殿阁峥雄世所夸,金身罗列佛前花。
无边枫叶无人扫,大众闍藜诵《法华》。
大众上岸游玩了一番,王云就邀至舟中坐席,传杯换盏。饮了多时,众人起身彻席。王云命家人将桌盒移在山上幽雅之处。众人岸上望着山上林木森森,秋光清朗,慢慢的走到跟前,席地而坐。正是:
风翻丹叶秋光满,酒泛金樽野兴浓。
众人正饮到开怀之际,只见上下一人赶一乞丐直跑上山来。王云叫锦芳上前问他二人为何,锦芳就走去问那人道:“你赶这乞丐为何?”那人道:“不瞒兄说,小弟是武林人氏,姓朱名寿,就在这山左路口开一酒馆,才有一位客人在小馆吃了酒,称银还我。这乞丐站在跟前,那客人去夹银子,他就将客人银包抢了来。”众人听见,走来问这乞丐道:“你为何将客人银包抢来?”那乞丐道:“我何曾抢他甚么银子?他的银子现在算盘底下,如何是我拿的?”众人向朱寿道:“客人的银子在算盘底下,为何赖他?”朱寿道:“众位相公不要信他造言。明明的抢了来,还要抵赖!”乞丐道:“你不会回去看看来,我又不走。”众人道:“说得有理。朱兄,你回去寻寻,我们与你看着。如银不见,再来与他讲话。”朱寿听了众人的言语,只得回去不题。
众人见朱寿去了一会不来,谅情银子有了,复坐下饮酒。王云问乞丐道:“你是何方人氏?如此壮年,不习生理,却做此贱业?”乞丐道:“奉告相公得知:我姓云,就在这山左近居住。因家中还有一位老母,又无本钱做生理,无及奈何,只得权入其流。”王云闻言,就起了恻隐之心,向乞丐道:“我若赠汝白银几两,汝可改业否?”乞丐道:“若蒙相公提拔,岂有不习上之理?”王云囊中带有十二金,就拿出来分了一半,命锦芳拿去赠与乞丐。这乞丐接了银子,也不谢一声,竟跑下山去了。只因这一赠金,有分教:士子□无边之福,金仙有救难之恩。正是:
云仙为汝降凡尘,探取文星身后身。
刻下赠金皆夙契,将来富贵满堂新。
毕竟王云赠了乞丐之金,众人的酒情诗兴,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庆元宵善言滕武 进天香巧遇吴娃
光辉春节红灯好,岁岁首,今年又早,试问折梅者,春色知多少?锦花路柳啼莺巧,宝鼎中,香烟袅袅。却遇美佳人,浑然犹未晓。
右调《海棠春》
话说那乞丐接了银子,竟下山去了。李贵道:“快些叫家人赶他转来!”王云道:“为何?”李贵:“兄与了他这些银子,谢也不谢一声,竟自去了,可是气他不过。”万鹤道:“赠物不谢者,正是侠士之为。此人是仙是侠,也未可知,让他去罢。”那晓得万鹤这句话出其无意,谁知竟被他说着了。那晓得这个乞丐乃是先天一位金仙,姓叶名云龙,道号清风上人,适在红尘中济世,晓得王云乃是上天列宿临凡,所以化作一个乞丐的样子来试王云行止。谁知王云慨然赠金,后来得云龙之惠,亦是因此而起。
张兰向李贵道:“我们还做正经事,不用管他去与不去,是仙是侠。”李贵道:“正经不正经,又要作诗行令了。”张兰道:“兄好猜。”王云道:“既是秀芝兄有兴,就请长兄作起法来。”张兰又道:“我们也不消笔,即此秋景就是口占一词罢。”万鹤道:“最妙。”张兰就口占一词云:
爽气轻云飞永昼,黄菊山前瘦,红叶散漫空,拣点秋光,只恐冬来骤。岚峰叠翠金风透,佳节重阳后。饮酒无言醉,林间石畔,惹得人心懋。
右调《醉花阴》
张兰念完到万鹤,万鹤亦口占一词:
西风不断雁来声,秋色平分月倍明,风吹红叶妒春英。远影山环烟影翠,近峰云绕碧峰清,暮光酩酊尽君情。
右调《浣溪沙》
万鹤念无到王云,王云亦口占一词云:
云飞白,松与柏,山水情为实,金菊对芙蓉,相知遇相识。烟霞拥林石,落叶飘来赤。秋色却平平,醉唱《胡笳柏》。
右调《醉花间》
王云词毕,李贵道:“快取纸笔过来。”张兰道:“尊九兄要纸笔何用?”李贵道:“兄们这等好佳句,不寻出来细玩,岂不沉没了?”张兰道:“休得见笑。二位兄还是占词,还是愿罚?”李贵道:“若说罚酒,弟还吃得;若要作诗文词赋之类,就想上年计,一句也难成就。”张兰笑道:“论理,还不肯罚兄的酒,命家人取冷水两碗罚兄,方可快心。”李贵道:“弟与兄又无仇,为何如此怪弟?”王云道:“此笑谈耳。”随命家人奉金、李二位相公的酒,二人各饮了两杯。众人又饮了一会,见日色啣山,就起身回舟,叫船家开船回城。众人谢过王云,各自回去不题。
却说王云回家,见过夫人,道:“孩儿去这两日,母亲在家寂寥否?”夫人道:“也不为冷清。那玄墓秋景如何?”王云道:“玄墓景致果然大观,山不绝登临之客,水不绝游玩之船。”夫人道:“这还不虚此游。自后我儿可用工读书,明岁秋闱有望,也接得书香一脉。”王云道:“这是孩儿分内之事,何消母亲吩咐。”自此王云闭户读书,有时想起山塘美人,未免增一番长叹,增一番思慕,说不尽幽思戚戚。
又不觉到了仲冬天气,一日闲凭曲栏,只见彤云密布,飒飒风寒,霎时间,六曲频飘,鹅毛飞拥,正是好雪。但见那:
碧瓦玲珑碎玉排,风旋片片入书斋。
梨花乱落争人意,寂寞何能倾素怀。
王云正在书院门首看那重重瑞雪,只见玉奴拿出一壶茶来,放在桌上道:“相公请茶。”王云就问玉奴道:“夫人在那里?”玉奴回道:“在内堂向炉。适才外边有个人来借灯。”王云道:“是那家?”玉奴道:“听说是张家。”王云道:“可曾借与他?”玉奴道:“夫人命取与他,不知可曾拿去?”王云随就走到厅上,看见就是张盛。王云道:“这样大雪,你来此何干?”张盛道:“叫多拜上王相公,家相公后日恭喜迎亲,少几对好灯,命小人来与王相公借几对一用。谁知又下起这样大雪来了。”王云道:“我到忘记了。但是这样大雪不好拿。”“既如此,小人明日来取。”张盛说了,就回去不题。
王云随到后堂,向夫人道:“适间张秀芝家来借灯,孩儿回他明日来取。”夫人道:“我晓得这样大雪谅来不好拿,故此不曾付他。”王云道:“到忘了,张、万二人总是后日迎亲,我们要送贺礼。”夫人道:“这个自然。”王云次日备了礼物,着家人送与二宅。张、万两家因是年家,又与王云相契,所以送的礼物一一收了。
却说王云想起张、万二人都已完娶,独有自己尚还未聘。又想道:“婚姻乃终身之事,非草率可为。若娶了一个脂粉村姑,不误却一生!”故此夫人屡次要与王云行聘,只因王云千推万阻,所以也自由他故此耽迟未聘。也有朋友中相劝王云的,道:“兄必然要娶才貌兼全的,这世间能有几个,巧巧的就配着了?兄莫要自误青春。”王云道:“小弟若不遇佳人,不得其配,情愿终身不娶。”故此无人来作伐,反笑他少年迂阔。
却说张、万两人姻事已毕,投帖来请王云。王云辞了,也不曾赴席。又过了几日,张、万二人闲暇无事,来访王云。门上进来通报,王云出厅迎入,叙礼坐下。张、万二人道:“前承厚礼已愧领,聊设蔬酒一樽恭候,清霓兄何得见却?”王云道:“府上大设华筵,自有尊亲在坐。弟久疏礼节,故此不曾来领情,望乞恕罪。”张兰道:“素叨知契,兄何必客谈。”万鹤道:“清霓兄心事,小弟久知:一则老伯母在堂,二则有属意之思。”张兰道,“兄知有何属意?”万鹤道:“何必深言也。”王云道:“二兄一问一答,作戏小弟。”张兰回言道:“闲话休题。往年年伯在府,元宵定然张灯庆贺。今岁年伯不曾回府,谅来明春灯事无兴矣。”王云道:“虽然家尊不在舍下,元宵乃一岁之首,务必是要庆贺的。”万鹤道:“弟们明岁竟打点观灯矣。”王云道:“少不得来奉请二位长兄。”三人谈笑,里面家人奉出酒看来,他三人直饮到至暮,二人告别回去不题。
却说玉仁诚素性极好玩灯,只因今年朝中有事,不能回家,却写书来与夫人、儿子:“新正不可废了灯节。”瞬息之间,已是除夕,正是家家桃符新换,户户彩燕迎祥,明朝俱贺岁之元:
一年气象一年新,万卉争妍又一春。
少小儿童皆长大,看看又是白头人。
却说王云贺过了元旦新节,事绪才清,又到了玩灯时候,就吩咐家人将各样名灯挨排挂起,将大门开了,一直至厅上,是夜试灯,就有许多人来看灯。真个是照耀如同白昼,也说不尽奇异的佳名。王云又在内堂挂起几对小小的花灯,设下一席,与夫人庆赏。也不表他母子夜夜在灯下晏乐。已到了元宵正节,王云就唤过锦芳来道:“你去请张、万二位相公,晚间到此赏灯。”锦芳领命去请不题。王云又吩咐厨下整备酒席伺候。到得天将暮时,王云看着家人灯里点烛,有张、王二人,不待去请,自己已光降了,直走到厅上,二人道:“好灯耶!”王云回头看时,方知是张、万二人,随道:“长兄真信人也。”张、万二人道:“承兄见招,若不脱套,又要尊驾往返,是不相契也。”王云道:“灯影寥然,又无兼品,反使二兄施步。”张、万二道:“清霓兄何必太谦,府上华灯真乃新奇无比,兼承厚爱。”王云道:“二兄休得见笑。”家童捧过茶来,用毕,王云就邀张、万二人坐席,三人坐定,饮酒观灯,交谈处不过究古论今,真的是话逢知己。酒过数巡,万鹤道:“如此元宵佳节,我等三人在此玩赏,岂不占尽人间之乐乎?”张兰道:“还有美乐,兄未知也。”万鹤道:“美事极多,弟不知美中良,兄试言之。”张兰道:“此时有那富宦子弟,舞衣劝酒,美女传觞,筵前音乐,岂不更美乎?”王云道:“不然,兄又是一样心肠。此辈乃胸中无墨纨袴狂儿,惟图一时之乐,不思日后之贫,一朝财尽,风流浪子皆变做落魄饿殍。怎若我辈知己谈心,守清灯而吟咏,逢花朝以摘句,此真为清赏之乐也。”万鹤道:“清霓兄高论甚妙。”张兰笑道:“弟此言亦是探二兄之意,岂料二兄情怀也与小弟一般。”王云道:“弟正有此想,秀芝兄素无此志,原是试弟们的。”说罢,三人大笑,仍复饮酒。正有诗思之兴,家童进来说来:“府门前有许多灯会,相公们可出去看看。”万鹤道:“我们去赏见赏见。”三人随起身,走到大门前,见灯会已经过去了,张兰道:“会已过去,我们也进城去看看灯来。”三人有兴,竟到城中,果然是户户张灯,家家结彩。但见那:
队队红灯耀一州,群群龙马仗人游。
明明火树银花合,处处星桥铁锁收。
影影珠帘钗女献,重重鳌壑吼狮毬。
声声金鼓元宵夜,静静笙歌百啭幽。
三人进城观灯,直到更深,张、万二人道:“弟们诉一言与兄。”王云道:“二兄有何见教?”张、万二人道:“烦致谢年伯母罢,弟们就此告别了。”王云道:“岂有此理,酒尚未曾尽欢,务要到舍下换席再饮。”张、万二人道:“不是弟们相却,果是夜静更深,灯会俱已回去了。”王云道:“只是虚邀二兄矣。”二人道:“岂敢。屡承厚爱,亦不言谢。”三人就此各别不题。
却说王云回到家中,就进夫人房里问道:“母亲可曾安寝否?”夫人道:“我儿回来了,张、万二人在那里?”王云道:“他看灯已近他两家门首,故此不肯回来,已经去了。”夫人道:“这也罢了。”他母子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夫人道:“老身去岁许下天竺香愿,尚未去完;二则汝姨母去冬有书来,要你去看看。此乃一举两便,到二月初头,到要去走走。”王云道:“孩儿久欲到西湖一游,未得其便。今有此行,甚是合宜。”夫人道:“夜已深沉,可去睡罢。”王云随走到外边,看着家人关好了门户,收拾了灯火,方到书房中看书不题。
却说阊门外有两个皮赖,一姓滕名武,一姓温名别,终日游手好闲,赌钱场里又要去走走,所以弄得穷死烂矣,终日偷偷摸摸,就做了一个字的客人。这夜滕武也上街看灯,从王府门前走过,见挂灯如此富丽,就起了个不良之心,一头走着想道:“这等一个乡宦,自然也多积蓄。”所以看罢了灯回来,正在王府门前探头探脑,西望东张,巧巧温别走来,滕武上前问:“温哥那里去?”温别道:“与兄一样。”滕武道:“一样什么?”温别道:“与兄一样出来看灯。”滕武道:“非也。”温别道:“你不是看灯,在这里做什么勾当?”滕武道:“温哥,你跟我来。”二人走到一个僻静小巷内,滕武道:“你可晓得我的心事否?”温别道:“我虽不晓得,让我猜一猜看。”滕武道:“你若猜得着,也算你是个能人。”温别想一想道:“莫非想着撑三?”滕武拍手道:“兄是个神仙!但不知兄可肯共事否?”温别道:“说那里话来,兄肯带挈,岂有不同去之理!”滕武道:“既如此,也不宜迟了。”二人又去约有七八人,也不去献什么草神,众人就沽了几斤酒吃在肚里,只待更深入静,就去动手。
却说滕武等到三更时分,俱各装束齐备,来到王府门首,四下一看寂然,鸡犬无闻。滕武道:“那个先上?”温别道:“我先上去。滕哥随后,众弟兄们可着四个把门,着几人巡路。我两人进去打开门,你等进来只捉王公子,不要拿别人。”众人道:“晓得。”温别乃飞檐走脊的个惯家,随在腰里解下一匹布、两只钉来,便轻轻巧巧扒上墙去了。又将布丢下,带了滕武上去。这所屋却只隔得王云的书房一进,此时王云在书房中尚未睡着,忽听得屋上响声甚异,想道:“此非猫行,好有些古怪!”随轻轻下床,摇醒了锦芳。王云自己就取了一杆枪,叫锦芳拿了一口腰刀,主仆二人也不拿灯,轻轻的开了书房门一望,只见月被云遮。主仆二人就闪在黑影中,往上一望,只见屋角有二贼正往下跳。王云看得明白,双手举枪大喝一声:“好贼,看枪!”巧巧的一枪刺去,竟戳在温别肚子上,翻身倒地,竟呜呼哀哉了。滕武看见不是势头,掣出双斧就望王云砍来,王云闪过,举枪迎隔,双斧落地,锦芳走去,抢起双斧,就照滕武砍去,王云急止住道:“且慢!待我审他一审,有同党几人。”随喝道:“你这该死的强徒,共有同党几人?从直说来,饶你性命!”滕武唬得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下道:“相公,小人名唤滕武,就在本地住,只因口食不敷,贫穷失志,所以被这些朋友们拉拉扯扯,叫小人干这营生,实在不是小人本意要来的,求相公开天地之恩,饶小人之命,愿相公万代公侯!”王云道:“好个拉扯你来的!世间贫人也有,不似你做强盗!若是饶你性命,岂不便宜了你?”滕武只顾叩头讨饶,王云道:“我且问你:从今还是改过自新,还是仍作此歹事?”滕武道:“小人经过一番,自然守分了。焉敢再作非为?”王云道:“汝既知改过,非但姑存你命,还有相赠。”此时府中老幼俱已惊觉了,丫环们见公子戳死了一个强盗,又拿住了一个,早已进去报与夫人道:“只得两个强盗,被公子戳死了一个,那一个跪在地上讨饶命哩。”夫人听得有了强盗,先已惊惶,又听得丫环们说戳死了一个,更加惊惶。正在慌张之际,只见王云进来,夫人随道:“我儿受了惊唬了。”工云道:“幸喜孩儿未曾睡着,不曾遭小人之害。”夫人道:“虽然他是强盗,只宜善遣,不该戳死他。”王云道:“孩儿本意不要伤他性命,这强盗在上往下跳,孩儿举枪上迎,两下急迫,躲闪不及,故此伤了这个强盗的性命。还有一个在天井里,孩儿欲赏他几两银子,叫他把死贼驮了去,不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捉贼不如放贼,这到也使得。”王云就取了银子,走到外边,向滕武道:“你夤夜至此为盗,理应送到有司正法。姑念汝贫寒,不忍治罪。自今以后,可能去邪归正?”滕武道,“蒙相公存小人狗命,幸外之幸,还敢再做强盗?”王云道:“我今赏你白银拾两做生理,要守本分,不可仍作非为。可将此尸骸驮去。”滕武接了银子,叩头谢了王云,就去驮温别的尸首。王云向家人道:“你们去开门,可放人,还有余党在外。”众家人开了门看时,并无一人。却说这门外的强盗,听得里面声高,料事不偕,也自散了。独有滕武驮着死户走出门来,将温别的尸骸抛入河中,自己悔道:“怎么该伙这些毛人做事,得手不得手,到也罢了,只是白白的将温哥性命送了。”又想道:“我自己的性命也是九分九厘的了,幸得王公子恩德,不害我之性命,反赠我银子,此恩何时得能报答?”当时回至家中,想了多少念,竟也不做生意,莫若到别处走走。此是贼心未退。次日就离家,竟逃入深山落草去矣。正是:
损人利己不堪为,天理昭昭岂可欺。
恶贯满时须败露,一因一着定无移。
却说王云放了滕武,吩咐家人不许传扬出去,故此绝无人知。不觉光阴荏苒,又到二月初旬,夫人向王云道:“武林进香,择个日子去才好。”王云随就拿过历日看道:“明日到是出行的日子。”夫人道:“既是明日好,就收拾明日起身。”一边着锦芳叫船,一面整备礼物。到了次日,拜别夫人,带了锦芳,登舟往浙。不几日,船到武林,主仆二人登岸,打发了来船,叫人挑了行囊,竟投郑府而来。
话说这郑府,就是王云的姨母家,姨夫是郑乾,表字天昆,官授洛阳刺史,因告在家。王云一径来到门首,问门上人道:“这里可正是郑老爷家么?”门公道:“正是。相公是那里来的?”王云道:“我是姑苏王仁减老爷家来的。”门公道:“相公,你就是王大相公么?”王云道:“正是。”门公道:“大相公请厅上坐,待小人通报。”门公随进去禀郑乾道:“启上老爷:“有姑苏王老爷家大相公来了。”郑乾闻言,忙走出来见了王云,道:“自前岁与贤甥一会,常常思慕。今幸到舍,少慰老夫之怀。尊公在京,仕途甚佳;尊堂在府纳福。”王云就拜下去道:“久别台颜,望大人恕甥失候之罪。家大人皆托洪庇。”礼毕,郑乾命坐,王云道:“姨母尚未拜见。”郑乾即唤丫环,请夫人出厅,丫环进去禀知,不一时,夫人出来,王云起身拜见,夫人即忙搀起道:“贤甥途中劳顿,常礼罢。”王云揖罢坐下道:“母亲常常在家思念,故今着甥来拜候大人;二则到天竺去还香愿。所带些微土产之物,聊表寸芹,望乞笑留。”夫人道:“老身常念及贤甥母子,去冬曾有一礼相候,愧无所礼,今到承你母亲见赐厚礼。”王云道:“姨母大人又来见笑。”郑乾道:“贤甥今年尊庚多少?”王云答道,“今交新十六。”郑乾道:“贤甥英年学富。今岁秋场献策,准拟夺魁,老夫亦得沾光矣。”王云道:“甥闻孤识寡,承大人过奖。”丫环们来请吃午饭,郑乾邀王云到后堂用过饭,三人又讲了些家常闲话,命家人收拾东书房与王云安歇,自此王云寓在郑府,与郑乾朝夕讲些诗文,遇时同锦芳到西湖游玩那六桥之景,竟不寂寞,就是想起山塘美人,有些挂意牵肠。
不知不觉又到了仲春之望,要去天竺进香,随与郑乾说知。郑乾道:“叫家人备好香烛,坐了轿去。”王云叫锦芳备了香烛,自己坐了轿,竟来天竺进香。顷刻到了山门前,王云下轿一观,果然好座天竺寺,但见那:
山环翠叠,门连万寿苍松;云绕碧峰,殿倚千年古柏。水流瀑布,花落飞丛;重楼高插,朱宇齐竖。金甲金刚,排列两行威武;弥陀弥勒,中央一座欣然。宝独辉辉而献瑞,龙香袅袅以呈祥。朝暮钟声悠悠,报九天之乐界;辰昏经典喃喃,诵三品之莲台。磐传音,香客时时不断;鼓传喧,彩女飘飘何绝。一林僧众,灿烂袈裟于佛案;十方衣钵,叮呼箫鼓奏菩提,真个不啻西方,果然无为灵鹫。
王云步进山门,只见进香之人滔滔不绝,随到大雄宝殿,焚香拜告毕,方到各处游玩。信着脚步走来,竟走到一所静室,到也幽雅。抬起头来四壁一看,只见墨云缭乱,字迹纵横。王云上前看(时),却是游人题咏,也有好的,也有不通的,挨次看去。看了一会,不觉诗兴勃然,又见几上有现成笔砚,随取笔蘸浓,就在粉壁上也挥一诗道:
春风已入碧云宫,点点飞花落地红。
巧语莺儿梭弱柳,呢喃燕子语东风。
悠扬钟磐传莲座,缭绕香烟透汉空。
莫令禅声和白雪,题诗罗列在堂中。
王云题完,正要落款,里面走出一个和尚来,见王云人品俊雅,又在壁上挥题,这和尚就站在王云背后看着王云题完诗才道:“相公请了。”王云回身,见是一个和尚,也道:“请了。”和尚道:“相公如此好佳句,可惜书于壁上。”王云道:“小生涂鸦之笔,偶成俚句,聊以寄兴,不期惊动老师,望勿见罪。”和尚道:“岂敢。”又道:“请相公方丈献茶。”王云道:“承老师美意,敢不领情。奈今日残步不虔,改日再来拜访,再当领情罢。”和尚道:“相公到荒山随喜,贫僧不过一茶之敬,相公何以见弃?”王云道:“素手相逢,怎好取扰?”和尚道:“相公又来笑谈。”随同王云到方丈中,重新施礼坐下,问道:“相公尊姓大名?仙乡何处?有何贵于到此?”王云道:“小生祖籍姑苏,姓王名云,表字清霓。一则到宝刹来进香,二则探亲。”和尚道:“原来是苏州王相公,贫僧不知驾临,有失远迎,望乞海涵。”王云道:“岂敢,请教老师法号。”和尚道:“贫僧贱名是万空。”王云道:“久仰。”当下小沙弥摆下茶果,二人对坐用茶不题。
却说吴府梦云小姐,自京回浙,不觉又有年余,已经一十七岁,正当及笄之时。古来女子到了这个时候,未免情生于景,景触于情,何况梦云又是慧心才女,岂无花前月下之思?一日在香闺纳闷,无以为遣,只得独自步入花园散心。只见千枝竞秀,万卉呈芳,反触其情,顿添愁闷。自己又想道:“爹爹在京择婿,难道偌大的四海,岂无一佳士?”自思自叹,怎经春色逼人来,随口占一绝云:
花色溶溶乱玉肠,绿衫遍惹蝶蜂香。
春光如许花何主?羞看轩前娇海棠。
梦云吟毕,正在花下徘徊,只见两个丫环走来,向梦云道:“小姐为何独自一人在此玩赏?贱婢们四处里寻小姐哩。”梦云道:“我因观书坐倦,偶步至此。”这两个丫环就是伏侍梦云的:一个叫绣珠,为人伶俐;一名绣翠,少亚绣珠,然相貌行止,皆非奴婢中人。绣珠道:“夫人候小姐去用午饭里。”梦云道:“你们去回复夫人,说小姐偶然心中不快,不用午饭,请夫人用罢。”绣珠道:“绣翠,你去回复夫人,我伴小姐在此。”
去说绣翠去回复夫人不题。绣珠就问道:“小姐有什么心中不快,午饭都不用?”梦云道:“不知为何?”绣珠亦深明小姐心病,只是不好参透玄机,又说道:“明日是月半,向日夫人曾许下天竺香愿,莫若借此进香,二则可以散闷。不知小姐意下何如?”梦云道:“我竟忘了。不知可曾预备?”绣珠道:“夫人已吩咐备办去了。”梦云随同绣珠进房来,却遇夫人道:“我儿心中有何不快,连饭都不吃?”梦云道:“孩儿偶然心中气闷,母亲不必介意。”夫人道:“明日是十五,前曾许下香愿要还,二来春光佳丽,我儿可去散散心来。”梦云道:“母亲可去?”夫人道:“我有了些年纪,便就兴懒,你可自去罢。”母女二人说笑之间,不觉红日西沉,当夕晚景不题。
次日早晨,梦云起来梳妆的十分齐整,宛若素娥临凡,随即离了香阁,见过夫人,叫几个家人媳妇,几个丫环,梦云坐了轿子,望天竺而来。顷刻到了山门外下轿,轻移莲步,走到大殿上,拈香礼佛已毕,才到各处随喜。玩到禅堂,见壁上诗文罗列,从头一一看去,总是时人题句,学究之章,并无新奇之句。直看到末后王云所题之诗,道:“此诗何人所作?清新洒落,必出才士之口。”称好不了,赞美连声。看到后边,又不见落款,心上奇疑,道:“此诗不落款,莫非女子之作?”再审其诗中之意,字迹之法,并非女流。绣珠在旁,见梦云观诗,沉吟不了,赞赏无休,遂道:“小姐如此称美壁上之诗,这几上有现成笔砚,何不也和他一首?”梦云道:“闺中词踪笔迹,留于此地,恐有妨其礼。”绣珠笑道:“小姐有此奇才,不露于世,要才何益?若使才名于当世,亦不枉天赋。小姐才貌兼全的一个才女,不啻上古名流。小姐还刻刻爱才,以此就该和一首才是。”这梦云听了绣珠的一片言词,到觉无了主意,心中暗忖道:“这贱人虽然嘴快,所言到还近理。欲待要题,犹恐唱和之碍;如是不题,其不辜负此诗之遇?”又想道:“我也不落款,就和了,谅无妨碍。”尚是未决,绣珠道:“小姐要题趁早,何必只是沉吟!世间能有多少慧心文士察得出就是小姐的笔迹?好象去年从京中下来,遇处留题,岂无人见?今日人题就怕起人来!”梦云道:“蠢丫头,不谙世事,只管乱说。从前所题,是我一人之句,并非唱和。”绣珠道:“如今小姐不要和,据自己之意题一首,可使得?”梦云道:“若不唱和,又不合意,还是和他一首罢。”随叫绣珠捧过笔砚,梦云就取笔在手,和成一律,在王云诗后,道:
无边春色赴瑶宫,为问花枝那样红。
解舞黄蜂随粉蝶,轻飞紫燕掠清风。
闲情可寄千年迹,淑意常怀万法空。
天竺峰头鱼鼓远,书香飘下彩衣中。
梦云题毕,也不落款,又吟一遍,道:“此诗已和于后,未知原唱之人可能复到此否?就是见了,也未必在意。”只是站立惆怅。绣珠道:“小姐,如何见了这首诗,就象着魔的一般?那厢有人来了,我们到别处去罢。”梦云就斜看一眼心里转道:“这贱人如此可恶!”遂同众婢到别处游玩不题。
却说王云在方丈饮茶多时,告辞起身。万空忙来相送,王云道:“小生还要在宝刹少玩片时,不敢劳师远送。”万空道:“既如此,遵命了。”万空就回方丈不题。
却说王云别了和尚,一径走到殿东首,见那烧香妇女络绎不绝,尽都是些寻常脂粉,竟无一二可观者。正要收拾游兴,尸见西边一丛妇女走来,内有一女子年可二八上下,生得十分齐整。王云赶上一步,仔细观之,不觉就喜得手舞足蹈起来,道:“我说我那心上美人,只说无处追踪,不料今日又在此一遇,好不侥幸人也。”心才转遁:“必定要访个姓名下落才好。”意未转完,只见心上美人向前去了。王云遂即又赶上跟在后面,千思百算,欲待上前去问美人一声,碍于男女有别,不好开口。信着他们,紧走紧跟,慢走慢随。
却说梦云游玩忘情,垂手紧走,将一方绫帕落于地下,众侍婢们也不曾看见,独独王云看见,这不是天赐奇缘?急忙走上拾起,如获珍宝的一般,香喷喷的藏在袖内,道:“妙哉!我正无机可入,今将此帕只说送还小姐,那时得申片言,若投机,三生之幸也。”忙忙赶上,巧巧的遇着一起香会,百余人锣鼓喧天。方才让得香会过去,再送绫帕时,心上美人不知走向。急急忙忙,四处追寻,直寻得力倦筋酥,也无踪迹,心中恨道:“世间那有这般凑巧的事。去年在虎丘得遇,无处访他姓名,已作镜花水月,不期今日又遇于此,必定美人是在城居住。虽然今日不能送帕申言,另日踪迹可寻,又为万千之巧。”自言自语的复走进禅堂来,看自己所作之诗道:“我这一首诗,不知美人可曾看见?”一头说,一头看,只见后面又有几行,细细看来,方知是唱和之句,再审其味,喜得只是叫妙,道:“深情幽艳,非是男子之作,颇有香奁之气,莫非就是美人所和,亦未可料。”细观此字迹,又与虎丘柱上字迹相同,此诗必然出于美人之口。只是美人之美才,可惜当面错过,岂不令人怅恨?”无情无绪的走着,口里念着墙上的和诗,走到山门外上了轿,回去不题。
且说梦云走到外殿,见香会众多,游兴已阑,随就上轿回府。夫人迎着,问道:“我儿回来了,天竺寺今日香会可多?”梦云道:“今日香会,游客挨挤不动,不能尽其游玩之意。”夫人道:“我儿素喜清静,自然不称其游,可进房更衣去罢。”梦云起身到房,更衣坐下,呆呆的想那寺壁之诗道:“此寺清新秀丽之句,必出风流才士之口。”又想道:“才虽高,不知姓名也是徒然。”心中又丢不下这诗,千思万转,情绪多端。正在垂手沉吟之际,绣珠烹了一盏香茶,走进房来道:“小姐请茶。”梦云道:“茶放在桌上。”绣珠道:“小姐进香回来,为何更加烦闷?”梦云道:“想是走倦之故。”绣珠道:“莫非寺壁之诗不佳,小姐与那做诗的骚客推敲?”梦云道:“此等之诗,何用推敲?”绣珠就笑道:“贱婢曾闻俗语云:‘要知无限关心事,尽在沉吟不语时。’所以知小姐为寺壁之诗而牵怀也。若那题诗之人,见了小姐的唱和之句,未必不象小姐。”梦云情知绣珠参透机关,道:“自来是才见才怜,岂有个见了这等好诗,不细细的着一番心玩的道理?他在意于我这诗,亦未可知。”
他主婢二人正闲话之间,不觉樵鼓频敲,云开月上,已到更深时候。梦云就床去安寝,在袖中去摸绫帕,摸来摸去,竟摸不着。正在房中移了灯在地下找寻,却又绣翠进来,见了就问道:“小姐在此寻什么?”梦云道:“我的一方绫帕不知失落何处去了?你去到外厢寻寻看。”绣翠点了灯,到外各处寻了一遍,回来向梦云道:“在外面各处寻来,总没有。”梦云道:“如此怎了?”绣翠道:“些小之物不见了,小姐这等在心。”梦云道:“你那里知道,绫帕事小,上面有我的诗与名字的,若是人拾去,多少不便!”绣翠道:“小姐请放心,此帕若愚人拾去,已将锦绣作弃物丢开;若才人拾去,必定重如珍宝,好好的收藏起来,决不轻亵。只恐那才子有情,晓得是小姐的芳名,未必不在那里玩其诗而忆其人,引逗起访求之念哩。”梦云道:“若落于市曹儿郎之手,非但于可惜,还恐乱其衷曲耳。”绣翠道:“不过小姐做的一首诗,一方帕,有何妨碍?”梦云听了绣翠的说词,也就半放不放心的意思,就也去睡了不题。却说此帕一失,有分教:才子多意多情,佳人怀切怀思,正是:
闺阁从今语不喧,关情词调事难言。
娇花含露朝朝色,壁上和来梦里喧。
第三回 访佳人空门结义 晤良友道路闻名
诗曰:
蓝田寻美王,踪迹忽西东。
客旅逢良友,禅门遇慧空。
情生朝暮景,意出古今风。
草叹斯缘浅,根流自有终。
话说王云天竺进香回到郑宅,郑乾就问道:“贤甥回来了,天竺的风景比苏郡如何?”王云道:“敝处之景不及天竺之胜。”说罢,他二人用过晚膳,王云就到书房中去将那和在墙上的诗记录于笺上,细细的看道:“世上原有这样才女,岂不羞煞天下书生。词情翕理,意在我之原韵。所恨和尚这秃厮,都是他留茶不留茶,打断笔兴,未曾落款。若是落款在后,美人诵和我诗,知我之姓名,岂非小生之美幸?”又将寺中所拾绫帕随在袖中取出,铺在书桌上,一看就喜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起来。所为的这帕上之诗不要紧,就喜的是“吴氏梦云”这端端正正四个小字,所以喜的象得着至宝的模样。定了一定神,才将帕上七言绝句一首吟道:
溪前柳线夹轻红,翠竹迎人乱舞风。
芳草早晨沾雨露,晚窗春色减针工。
王云吟哦称赏:“不但清新香艳,而又字字风丽。今见其诗,美人宛然就在帕上,使我一向假想思,今番却也有影了。”自言自语的又想道:“虽则得知美人的芳名,亦是镜花水月,叫我到那里去访?或者有些机缘访着,美人已经字人,岂非又是一场大梦?”将一方绫帕翻来复去,看着吴梦云这三个字,只是呆相。相了有一个更次,道:“也罢,明日且去访他一访,倘苦机缘有在,亦未可料。”主意已定,随将绫帕藏于书箱内,方才安寝,这一夜在枕上那曾合一合眼,口头念着帕上之诗,心里巴不得红日东升。
捱到才有些些曙色,忙忙就起来梳洗,候吃了早膳,竟自一人离了郑宅,去访吴梦云。一直走来,正在街旁站立想主意,忽见个窑器店内倚着一人,到有些面善,再也想不起他的姓名,那人目不转睛也相着王云。王云就走进店去,道声:“请了,弟到有些面善,就是记不起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是朱寿,去岁在玄墓,因乞丐盗银之事,曾会过相公的可是?”王云道:“正是,兄好记才。后来此银可见?”朱寿道:“果然在算盘底下,相公有何贵干至此?请里面坐。”王云心中要访梦云之信,随坐下道:“小弟有一事请问。”朱寿道:“相公有何见教?”王云道:“闻得城中有一位吴梦云小姐,才美兼全的淑女,兄可知否?”朱寿想了一会道:“这是人家闺阁之女,那里晓得,相公若知他父祖之名,则好查矣。”王云点头道:“兄言有理。”随起身别过朱寿,又往前行走了这半日,访不着一些影子,只得坐在树阴之下,言谈语吐的纳闷。
歇了一会,心里又想道:“得个什么计较,才能不负我诚心相访?”正在那里寻思不了,忽然抬头看见对过一座小庵上有“福云庵”三字,王云道:“且到里边去消遣一番,再作商量。”随就走至庵前,见双扉紧闭,王云上前轻轻叩了两下,里面一个小女童问道:“那个叩门?”王云道:“是小生。”这女童开了门,见是一个书生,随道:“相公请里边坐。”王云见女童接待,料是尼庵,随步至佛殿上,意欲就坐下。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年少尼僧来,到生得翩翩丰雅。这尼僧一看见王云表年俊秀,自然是宦族公孙,忙走下来施礼道:“小庵乃荒凉之境,不堪称相公随喜。”王云道:“小生偶然闲步至此,故造宝庵来瞻仰瞻仰,不期又惊动师父。”尼僧道:“说那里话来,若得相公们驾临,使茅壁生光矣。”女童就献上茶来,王云接茶在手,看那尼僧生得丰姿窈窕,年可二十上下,随问道:“宝庵师父共有几位?”尼僧道:“只有愚师徒三个,家师今早才出门去了。”王云道:“师父今年青春几何?兼法号一并请教。”尼僧答道:“小尼法名慧空,今年虚度二十三岁。”王云道:“久仰莲台,尊师的法号亦望赐教。”慧空道:“家师法名悟真。相公尊姓大名?小尼尚未请教。”王云答道:“小生姓王名云,表字清霓。”慧空道:“听相公语音,不象敝地。”王云道:“小生祖贯是姑苏人氏。”慧空道:“相公到敝处有何贵干?”王云道:“一则天竺进香,二则探望家母姨。”慧空道:“令母姨家姓甚名谁?”王云道:“家姨尊姓郑名天昆。”慧空道:“原来就是做河南刺史的郑老爷家。”王云道:“师父也晓得么?”慧空道:“城中这些大施主,总是晓得的。”王云就问道:“既是师父在这些门第家家熟径,可晓得有一个吴梦云小姐么?”慧空听罢,沉思半晌,方摇头道:“这是闺阁私名,如何晓得?若不知他父祖的名,也有些难问。”王云道:“有理。”慧空道:“相公何以知这小姐的名字?”王云道:“既不知,亦不必题矣。”慧空亦不复问,又殷勤自奉香茶,未免装出些“巧笑倩兮,美目盻兮”。王云心上是访吴梦云的一段情肠,那里介意这个风月尼僧情动。王云吃着茶,眼睛看几上的砚筒内斑管,慧空就早已会意,道:“相公看那笔砚,意欲得纸乎?”王云道:“师父何知我心?”主宾说罢,慧空道:“相公请到里边去坐,此处恐有人来打断相公的笔兴诗思。”王云就随着慧空一径来到后边,却是慧空的卧房,到也幽雅,但见那:
明几嵌石,四壁生光。琴书精雅,箫管成行。春山纸帐,古画盈墙。竹修翠绕,花瓣飞香。青苔封砌,绿草迷芳。轩前鹦鹉,美景如章。
王云至慧空房中坐下,见摆设的件件精良,因赞道:“慧师的禅室真正不啻仙源。”慧空听得王云说到仙源二字,就耐不下凡思,将风情大展,去勾王云,道:“相公若不见弃,小尼当高卷湘帘而待。”王云见慧空说出高卷湘帘而待,就低头沉吟道:“这尼僧虽然倾心与我,我不可为。”慧空见王云沉吟不语,又问道:“相公莫非构思佳句?待小尼捧过笔砚来,以助相公的美兴。”须臾取过笔砚,摆在王云面前道:“小尼虽不知诗中深奥,亦晓一二,正要请教相公。”王云听得慧空说晓诗文,就欣然道:“师父必然精于文墨,待小生先当献丑,请慧师笔削。”慧空道:“相公的佳作,自成金玉,小尼后和的请君涂抹。”王云就拂开锦笺,拾起彩毫,慧空有旁磨着香墨,他也不加思索,倾刻题成四绝。慧空接过来吟道:
其一
难借东风将意传,一番空自辨媸妍。
心附浮云临碧汉,悠悠时绕玉楼边。
其二
黄鹏春晓语关关,绕径寻芳乡阁前。
客路竟如云路杳,瑶池咫尺韵空宣。
其三
淑雅名钦费品思,香为风引蝶才知。
摽梅静耐空山冷,孤影横窗好待时。
其四
九十春风管落开,芳菲惹得蝶徘徊。
新红片片随流去,引却渔郎挽棹来。
姑苏王云仲春题意
慧空吟罢道:“言言春意,字字风流,敏捷清新,使小尼难和相公的阳春白雪之句矣。”王云道:“涂鸦之句,不足大观。”说罢道:“如今要请教慧师了。”慧空道:“鄙陋之词,难与相公相比。”说罢,就铺开锦笺,少加思索,和成四绝,送与王云,王云正低着头想自己心事,只见慧空诗已和成,不胜惊奇,随接过来看道:
其一
寂静云堂钟鼓传,松青柏翠胜花妍。
一帘月色黄昏后,风韵潇潇到耳边。
其二
关关啼鸟怕春残,为惜韶光芳树前。
蝶本怜香迷却径,莲台清咏亦堪宣。
其三
白雪阳春费品思,垂帘向避蝶蜂知。
红梅今得东风暖,岂不倾心易昔时。
其四
芳草随风小径开,落花飞絮两徘徊。
菩提难彻红莲座,诗胜禅机百倍来。
福云庵慧空仲春和意
王云吟完赞道:“真正海水难量,不想慧师有如此妙才,失敬之罪,当负荆矣!”随起身到慧空面前深深一揖。慧空还礼道:“相公请自尊重,这等污目之词,蒙君不加涂抹,幸矣,何敢以好。”王云问道:“慧师如此青年才貌,因何剃入空门?俗家姓甚?”慧空就叹一口气道:“今承相公垂问,却也一言尽!小尼本是江南凤阳人氏,家尊姓刘,业事经营。小尼幼时,曾习经书,不幸到十四上父母去世,后遭恶兄将小尼卖与坏人,带往此地,又转卖与钱塘院中为妓。那时身坠烟花,无计可脱。后来鸨儿已死,小尼意欲从良,又恐不得其人,误却终身之计,只得在此庵中削发。”这慧空自己说到伤心之处,止不住潸潸泪下。王云道:“原来师父有许多委曲。”一头说着,眼是看的慧空所和之诗,细审其味,词情有些勾挑。这尼僧春情虽动,偏遇着我不称心的郎君,岂不被他所恨。慧空见王云看诗沉吟,随走近王云身边道:“相公所思者,莫非‘难借东风’到‘瑶池咫尺’么?”王云道:“我想的‘诗胜禅机’,‘莲台清咏’。”慧空道:“非也。相公必怀心上之美,可剖其一二,倘有巧里机缘,亦代为访得,何以相弃耶?”王云道:“非小生吝言,因适才乍会,如今与师父意密言可以相陈,情深心可以相剖矣。”随将在山塘遇着梦云,并天竺进香,壁上和诗,一一细说了一番。慧空听了笑道:“怪不得相公不思慕。”所以这尼僧口里答着说话,心里记着王云说的“意密”“情深”四个字,倾刻之间就来勾搭了,随就向王云道:“小尼有一言奉告,怎奈难于启齿。”王云道:“有何见谕?”慧空只是欲言又止,脸衬桃红,歇了一会,方道:“小尼一见郎君,青年英俊,才称当世,欲以终身靠托,实是情之钟,缘之系,未知相公容纳否?”说罢,又泪泛桃腮。王云闻言叹说道:“承仙姑之雅爱,小生非草木而无知,我想因果源流是慧师之本体所(以)结,岂可自误?想这烟花之难既脱,不得其归,又入空门,诚然正性得所。今日你我两人乱其方寸,重其欢乐,失终身之佛戒,遗臭与世人,那时反坠轮回。乞为谅之。”慧空闻言顿首道:“尼听金石之言,从此灰心矣。”王云道:“小生还有片言奉达。”慧空道:“何事?”王云道:“你我邂逅相逢,承慧师之钟爱,亦系有缘,愿与慧师在佛前八拜为交,未识慧师尊意若何?”慧空闻言,喜得起身向王云稽首道:“若得见爱,实是三生之幸。”随命小女童到佛前安排香烛,二人同到佛前拜毕,王云就叫慧空师兄,慧空道:“贤弟此来,谅未用过午饭,待愚兄修一素斋,聊罄愚意。”王云道:“师兄不必设斋,如有便物,少可点心足矣。”慧空道:“既如此,还到里面坐罢。”他二复到房中坐下,慧空就吩咐女童重烹香茗,自己去搬出许多精致茶食,摆在桌上,两人对坐,女童斟上茶来。慧空将所摆茶食样色奉在王云面前,只是恐这贤弟吃不下的意思。两个人吃过点心,又吃了几杯清茶,王云道:“承师兄契爱,小弟亦不言谢矣。”说罢,王云就欲相别回去,慧空道:“天色尚早,贤弟再盘桓片刻何妨?”王云道:“恐家姨母盼望,再来相候师兄罢。”意自别去。慧空送至庵门外道:“贤弟若不嫌简亵,常到小庵来走走。”王云道:“只恐师兄生厌。”慧空道:“倒说了。”王云就此别去,慧空直站在庵前,只待望不见王云,才无情无绪的进庵去了不题。
萍水相逢相爱深,交情一面作知音。
空门结契从来少,千古禅机莫问心。
却说王云回到郑府,郑乾就问道:“贤甥独自一人,何处去游玩的连午饭也不来吃?”王云道:“甥到西湖去看看景致,所以来迟。”郑乾就命家人取出点心,王云用罢,郑乾道:“老夫前日在敝同年处会席,有二诗题,在坐之客俱已有作,惟老夫酒后不能应酬,所以带来,今欲烦贤甥代老夫助助笔力。”王云道:“大人之命不敢有违,但是甥学疏才浅,勉强应来,只恐有辱大人之命①。”郑乾道:“贤甥休得过谦。”随将二诗题取出。王云接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一题是《绿堤春晓》,七言排律一首;一题是《西湖夜月》,五言古风一篇,四换韵。王云道:“待甥勉力应命做来,请大人笔削。”随到书房中。取出一幅牙笺,也不脱稿,二题就轻轻写完,走出来呈与郑乾道:“请大人改正。”郑乾本要试王云才学,不知他怎样做法。不料王云无片刻工夫,诗已送至,不胜惊奇。接过来看道:
〔校勘记〕
①“辱”字原作“下”,据扫叶山房本改。
绿堤春晓
风绕花堤春晓光,画楼遥映翠娥妆。
绿杨飞线惊莺梦,红蕊飘珠惹蝶狂。
烟雾悠悠三竺声,彩云荡荡六桥香。
树含玉露逞松柏,桃带朝霞妒海棠。
山影岚屏情肃远,水横苍镜静流长。
老渔江上排金钩,千户炊声入九昂。
西湖夜月
冰轮升海东,金色湖烟夺。
潋艳夕风融,花落桥流活。
蟾影满晴空,三潭水映玉。
桃柳净溶溶,栖鸦魂未足。
耀宇碧玲珑,峰嶷疑是雪。
舫内写青篇,忽临墨池穴。
斗酒举浮霞,苍茫云雨涉。
星月逞春寒,黄鹂舞夜晔。
郑乾吟完,称赏道:“贤甥之才如此敏捷,老夫阅过多少缙绅学友之诗,那及此篇锦绣,他年魁占春秋,必无疑矣。”王云道:“承大人不加涂抹足矣,何敢望好。”
不题他二人在厅闲叙,且说吴斌在京告假还乡,家人早到后堂报知,夫人就同梦云出厅迎接。吴斌同夫人相见礼毕,梦云就走到下首,朝上道:“爹爹在上,孩儿拜见。”吴斌道:“我儿罢了。”梦云拜毕,道:“爹爹路途风霜无恙,使孩儿千万之喜。”吴斌道:“不消我儿介意。”随问夫人道:“大孩儿为何不见?”夫人道:“今正文安伯写书来,唤彼到任去了。云老景寂寞,要侄儿去候候他。”吴斌道:“这也罢了。梦云孩儿,一载不见,又觉长成许多。”夫人道:“长成却长成了。相公,你与他择婿之事如何了?”吴斌道:“老夫也每每留意,阅过多少子弟,并无拔萃之士。”梦云见他说到择婿之事,遂起身往房中去了。夫人同吴斌到内堂闲话。备酒接风不题。
却说本城中一富宦,姓臧,名瑛,字华玉,官拜兵部尚书,为人奸险,所生一子,名新,字茂寅,年交二十,生得其貌甚丑,腹中欠墨,为人凶暴不端,情分上进了个学,偏要到文人队中装丑。人见他是尚书之子,不好怠慢他,只得由他乱浑。有两个帮闲,是臧新的心腹,一姓刁名奉,一姓白名从,二人真是趋财奉势,掇臂放屁——这是小人之态,不待言之。又有斯文二人,一姓钱名禄,字春山;一姓何名霞,安瑞麟,俱是本城人氏,且多在庠。一日,臧新去邀钱、何二人,至城中游玩。二人无奈,只得同了臧新到街游玩春光。步至福云庵旁,钱禄道:“来此已是福云庵,我们进去少歇片时。”臧新道:“妙吓,这庵中有一个尼僧,生得风骚,就是见了人有些装腔作势。”何霞道:“这是出家人守清规之道,岂是等闲女子可比?茂寅兄不必计较他。我们且进去。”三人步进庵门,走到佛堂前,悟真迎着道:“相公们请坐。”随施礼,三人答礼坐下,悟真奉上茶来,三人饮毕。臧新道:“令高徒慧空师那里去了?”悟真道:“小徒偶然小恙卧床,故失迎三位相公,望乞恕罪。”钱禄道:“好说。”闲话之间,看见壁上贴着许多咒偈,内有一篇字可爱,起身走近前一看,乃是四首绝句,细细玩赏诗味,大加称赞道:“何样书生作此春情之句,其人风流宛然在纸。”看后面落款是“姑苏王云”,钱禄问悟真道:“此诗是何人作的?”悟真道:“老尼不知细底,要问小徒方知明白。”钱禄道:“就烦师父到里边去问令高徒一声,说是王云相公从何而至?从何而去?”悟真领命进去了。何霞起身问道:“兄看了什么佳文佳句,如此大惊小怪?”钱禄道:“兄来一观便知分晓。”何霞同臧新走近前一看,齐声道好。臧新却不晓得好歹,见人道好,他也道好。何霞道:“怪不得兄如是惊奇,原来有此佳句。其实诗意清新,内中有许多劳骚。此人不识可在城中否?我们去访一访,结为良友,未为不可。”正在谈论之间,悟真出来回道:“小徒说,相公们若要去访这姑苏王相公,他寓在东门郑天昆老爷府中,彼是他的姨外甥。”三人闻言,鼓掌笑道:“妙吓,就在郑年伯家。”钱禄道:“我们明日就去一访如何?”二人道:“有理。”三人随步出庵门,各各回家。
到次日,三人依旧约,同步至东门郑府门首。钱禄道:“门上有人么?”门公看见,随道:“相公们请里面坐,待刘人通报。”郑乾闻知,出来迎接入厅,各各揖毕坐下,郑乾道:“老夫不知三位贤侄光临,有失远迎。”钱禄打一躬道:“岂敢。侄辈连日未睹台颜,理当趋候年伯大人的。”何霞接口道:“昨日侄等闻得姑苏有一位令姨甥王兄寓府,慕其才,特来相访。”郑乾道:“三位贤侄因何由而知舍甥,又以才名加奖?”钱禄道:“侄等在福云庵捧读令姨甥之佳句,故此到府候访。”郑乾道:“承三位贤侄光顾,舍甥何以当此?”随唤家人到书房中去请大相公出来,说有客在堂。家人领命,随去禀知王云,王云即整衣冠,随步上厅。三人看见王云飘飘然似神仙之态,更有出世之姿,先已惊奇,总起身与王云揖毕,复坐下。钱禄向王支打一躬道:“不知高贤降临,望乞恕弟等〔有失〕恭迎之罪。”王云道:“小弟初到贵府,未识诸兄金颜,尚且欠拜,亦望恕小弟无知之罪。”何霞随接口道:“弟等慕王兄大才冠世,今日不避斧铖而来奉谒,弟等得睹芝颜,实三生之幸矣。”王云道:“岂敢,小弟学疏才汪,蒙诸兄谬奖,使弟甚为惶恐。”臧新就打一深躬道:“这个久闻久慕王云兄大才的。”王云见此人出口粗蠢,谅来胸中欠墨,随答道:“弟为行客,尚未拜府,反劳玉趾光降,甚为得罪矣,统容明晨登堂叩谢。”臧新道:“不敢不敢。”王云随问郑乾道:“三位兄尊姓大名?”郑乾一一向王云说过,家人献上茶来,众人饮毕,又叙了一会,随走身告别,钱禄向王云道,“明日舍间聊治小酌,屈仁兄一叙。亦不敢具柬,幸勿有却。”王云道:“岂敢。素未接教,焉敢领情。”钱禄道:“王兄为何这等迂阔,朋友交契,一见如故,何必客套!”王云道:“尚未登堂,怎好就扰?”钱禄道:“明早立望长兄驾临。”说罢,告辞出门,一拱而别。
三人去后,王云向郑乾道:“这三人好生奇怪,甥与他素无相识,为何来拜?岂非奇事!”郑乾道,“老夫听得他们说在福云庵,曾见过贤甥的题咏。”王云想了一回,道:“正是,前日甥在福云庵中却偶有所题的。”郑乾道:“不消说了,一定是他们看见,故此来访。那钱、何二人腹中颇通,而且好友。那臧新乃兵部之子,胸中无墨,倚他父亲之势,进了个学,为人十分不端,贤孙要留神待他。明日到要去拜此三人。”王云道:“这个自然。”
到次日,王云唤一个家人引路,到三家云拜望。先到臧、何二家,次及钱禄家来。钱禄料王云必到,故此在门前等候,一见王云,笑颜迎入。王云揖道:“迟拜台颜,罪深无地。”钱禄道:“承兄过舍,真乃蓬壁生光矣。”随请王云坐下,茶罢,不一时,臧、何二人集至,与王云拱手坐下。叙罢寒温,王云起身道:“弟且告辞,迟日再来请教。”钱禄道:“吾兄何必见弃,谅情可肯放兄去的?”王云道:“那有到府就扰之理,世间宁有此客耶?”钱禄道:“既叨契友,何必客谈。”王云就复坐下,何霞道:“昨日匆匆之间,到忘怀请教王兄大号。”王云道:“小弟表字清霓。”何霞道:“久仰。”小顷,家人摆下酒肴,四人各饮酒,钱禄殷勤相劝。饮酒多时,何霞道:“小弟有一柄翡扇,相恳清霓兄大笔一挥。”王云:“小弟书法平常,岂不污了华箑?”何霞道:“必要请教,休得过逊。”钱禄道:“瑞麟冗且少待,俟饮酒尽欢然,然后请都方可。”王云道:“兄们必要小弟献丑,到是此际好。”家人等却是惯家,闻言就把笔砚送至王云面前,何霞随取扇送与王云面前,王云放开一看,却是一柄白纸扇,随道:“瑞麟兄请命题。”何霞道:“怎敢费神思,就是旧制罢。”王道:“旧作不佳,新题方妙。”钱禄见一只紫燕在檐前翻翻舞舞,或往或来,呢喃可爱,向王云道:“这只紫燕到可为题。”王云道:“有此佳题,不负瑞麟兄之命。”取笔过来,不加思索,落笔有风云之势,顷刻间一挥而就。书完送与钱禄道:“献丑。”他二人见王云落笔如龙蛇飞舞,先已敬伏。钱禄接过看道:
香泥飞坠主人堂,细尾轻翻剪玉光。
秋云春来传冷暖,落花衔去啄雕梁。
钱禄看完,称赏不已。何霞接过,谢王云道:“长兄千金佳句,沉没在粗扇之上,深为有亵。”王云道:“兄不要弟赔偿尊扇,已出万幸矣。”
臧新见钱、何二人称赏王云写得扇子好,手中有一柄金扇,也要叫王云写,遂道:“小弟也有一柄金扇,要借重王大兄大笔一挥。”王云也不推辞,接过,取笔欲写,又向臧新道:“请命题。”臧新道,“扇子后面有画,就此为题罢。”王云转过扇子来看,却画的松鹤,遂一笔书完。何霞接过来看道:
亭亭秀色入丹青,云鹤栖松唤不灵。
泼墨描衣心未足,紫封仙版伏威庭。
何霞玩毕,明知内中暗暗讥刺减新,只道声:“更妙,只是过于劳客了。”遂送还。臧新接来也假看一番,心中甚为得意,称谢王云。又换席呼卢行令,直饮至日色衔山,辞谢出门而去。钱禄向何霞道:“不枉与这王兄相交,真快畅之友。”何霞道:“王云兄年少才高,绝无狂态,谦恭之至,世之罕有。”说罢,随同臧别去不题。
且说王云加到郑府,郑乾也往人家赴席去了,竟至内堂见过母姨,回至书房中坐下,夫人着丫环送进茶来。王云吃着茶,见暮云风景,寂寥动人,炊烟袅袅,花影重重,不觉有怀乡之念,顿起思母之心。只恨所遇美人之事艰阻,不能遂愿,自己叹着道:“我王云好不命蹇,一个佳人也消受不起!明明遇见,可为天下奇巧之事,谁知又起风波。幸而荻得绫帕一方,已知小姐芳名,以为有影,谁知又在镜中。”又想道:“偌大杭城,叫我如何去访?”又想道:“我真为愚昧书生,就是访着了美人,倘或已订婚姻,那时一片深心顿作冰消。”又道:“不然,就是美人订婚与人,那时方死心塌地。若今生不遇美人,情愿一生无妇。就是前日福云庵中的慧空师兄,岂非无情之辈?我以他既入空门,我何介意,只是风流才调误入空门,不得不令人可惜。”一夜千思百想,直到天明。自此以后,无一时不想着心上美人。
一日早膳后,独坐在书房中,甚觉烦闷,信步走至大门前,呆站了一会,道:“莫若去访访钱春山来罢。”独自一人竟往前行,远远看见来的正是钱春山。走近前,二人揖罢,王云道:“前日趋府厚扰,尚还欠谢。”钱禄道:“清霓兄又来取笑。兄今一人何往?”王云笑道:“小弟一人闷坐书斋,无可消遣,特来相访。兄如此衣冠齐楚,必有正事而往。”钱禄道:“因舍亲家有些小事,必欲要弟去,片刻就回。兄在此凉亭中一坐,弟至甚速。”王云道,“兄请去治正,小弟在此奉候。”钱禄道声“得罪”,去了不题。
王云竟到亭中坐下等候,却见两个妇人走来。那一个妇人道:“张妈妈,我们略坐坐去。”那妇人道:“王妈妈说得有理。”二妇人见亭中有人,就在对过石上坐下,原来是两个媒婆脚色。张媒婆道:“王妈妈,你可晓得?”王媒婆道:“张妈妈,晓得什么?”张媒婆道:“我做了多少媒,未曾做着府前吴府这头亲事。”王媒婆道:“府前姓吴是那一家?”张媒婆道:“就是兵部侍郎吴文勋家的梦云小姐,生得十分标致,且是才貌兼全。许多大老乡绅子弟叫我去求庚贴,那吴老爷同夫人只是不允,云要选婿,与小姐并驱者方肯允亲。你想世间那有许多才貌兼全的男子?或有才而无貌,或有貌而无才。我也曾去说了几次,宗宗不成,到被吴夫人抢白了两番,故如今再不去了。王妈妈,你若访得有貌才郎,带挈我去走走。”王媒婆道:“我若有处去访,张妈妈你去多时矣。”二媒婆看见王云丰神绰约,不知唧唧哝哝、说说笑笑去了。王云听得明白,说的就是吴梦云小姐,喜得身子多轻了,不觉手舞足蹈起来。立起来,见二媒婆已去,正是:
才人情意有初心,两妇亭中吐好音。
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王云一番欢喜之心,竟上前欲赶那媒婆,烦他说亲。行了几步,想道:“且住,不要造次。天下古怪之事甚多,同名同姓亦有。倘然不是,岂非误事?况适才媒婆说缙绅士宦尚然不允,何况我一介书生?小姐过于才高,取人不在于小生之辈,反计无兴。莫若慢慢相访,以图进身之计,得一个实实消息,岂非两全其美?那时得失荣枯,听天命矣。那妇人言什么吴文勋家,我明日去一访就知分晓。为何钱春山此时还不回来?谅他有事羁留,我且回去罢。”取路而回,却从福云庵而过。见女童侍立门前,见了王云,笑颜唤道:“王相公,来得正好,我师父卧病在床,常常思念相公,相公可进来少坐片时,以慰家师之恙。”王云道:“小生不知令师有恙,失于探望。”随步进庵中。女童进去报知,慧空命请进来。王云随至悲空房中,见慧空倚衾而寝。慧空见王云来,勉强起身,王云止住道:“师兄有恙,不可动劳,弟亦不敢为礼了。”慧空道:“岂敢。那有不起身之理?”王云见慧空容颜清减,腰肢顿瘦,随道:“小弟数日不会师兄,为何如此狼狈?但未识恙从何起?”慧空笑道:“愚只因惜花春早起,爱月夜眠迟,每有临风感露,故尔偶染此疾。今承贤弟玉趾光临,令愚贱恙顿减三分。”王云知慧空推故,随笑道:“惜花起早,爱月眠迟,谅非师兄之有。此乃闺中女子之情,师兄以为己有,岂不谬乎?”慧空笑道:“据贤弟之言,只许俗家有之,我辈岂独无花月之乐乎?”王云道:“花月情长,只恐人心不长而有别图,弃花月一旁,辜负良辰美景,是为花月之恨。”慧空笑道:“贤弟之心,刁言百出,过于以言伤人。愚无他意,休得见疑。”王云笑道:“师兄爱花爱弟,属意何长?”慧空以目视王云,道:“贤弟今日言何涉邪?你见愚恹恹之病,恐患想思,以言戏我?”王云笑说道:“也不差远矣。”慧空道:“真为小子无知,令人无法。”王云道:“非小弟之作戏,实为师兄起恙。”慧空道:“原来为愚解释,则爱弟之心过于爱花矣。”王云鼓掌大笑道:“师兄之言实出肺腑,还有何言可抵。”慧空笑而不答。王云道:“闲说休题。前日可有三个朋友到此游玩否?”慧空道:“正是。我到忘了,几日前有三人至此游玩,看见贤弟《题意》之诗,再三相问家师,他却不进来问我,愚此时卧榻,无心去问他姓名,就道及贤弟寓所。以后未识可曾来访贤弟?”王云道:“我说此三人在此地得信。彼们素无相识,却来拜望,次日又请赴席,好不奇怪。”慧空道:“三人姓甚名谁?”王云一一道过。慧空道:“原来就是这三人。钱、何二人谦恭好友,腹中颇通。臧家子为人不端,胸中无物,贤弟与他相交,要留神待他。”王云道:“承教。”欲要问慧空吴文勋家,又恐他走漏消息,遂不言及。二人坐谈竟日,王云方告别而回。只因此一回,又有分教:进身记室,窃玉传香。正是:
才人造化有无穷,遍地相交友路通。
情义两全称快士,进身记室赴瑶宫。
毕竟王云回到郑府,不知可去访梦云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托记室引针寻线 得青衣寄玉传香
词云:
得傍蟾宫信,佳人何许问?花枝招艳不轻飞,恨恨恨!月上窗前,云移庭院,几回解闷。未识愁肠韵,枕伴红灯烬。想思乐者俏儿情,近近近!暂取风流,聊时喜悦,莫离方寸。
右调《醉春风》
话说王云在福云庵回至郑府中,度过一宵,次日一心要访吴梦云,换了两件旧衣衫,不与他人说知,竟自悄悄出门,望府前而来。吴府是兵部之宅,一问便知。怎奈侯门似海,不能竟入,无计可施,心中踌躇不定。听得对门书声乱诵,想是一个馆第,不免进去少停片刻,随步到馆中。那先生见王云身上虽则衣褴,而容貌甚觉丰彩,起身拱一拱手道:“请坐。”王云亦一拱而坐。先生道:“兄尊姓大名?仙乡何处?”王云想道:“恐有吴宅关节。”不肯说出真名,遂道:“小生姓云名章,姑苏人氏。老师尊姓大名?”先生道:“学生姓任名引,字定安。兄是姑苏,乃大邦人也,至敝地有何贵干?”王云道:“承老师见问,不敢隐瞒,以苦情实告:只因家寒无度,到贵府探一舍亲,不期彼已迁往他处,小弟竟无门可投。幸喜幼时亦曾读过几行,如贵府有馆,或宦家记室,祈老师代为吹荐。”任引道:“原来云兄是斯文一脉,多有失敬。”随出位与王云作揖,躬王云于客坐,王云又开口问道:“请问老师:对门可是吴文勋家?”任引道:“正是。云兄何以知之?”王云道:“大乡宦之名,岂有不知之理。目今吴老爷可在府中?”任引道:“吴老爷前日才告假回家的。”王云道:“家中还有何人?”任引道:“有两位公子,一位才貌兼全的小姐。”王云闻言,晓得就是心上美人,喜不自胜,道:“先生何以见得吴小姐之才美?”任引笑道,“说来犹恐兄思想,到不如不说罢。”王云道:“这个何妨。”任引道:“这吴小姐芳名梦云,其貌如玉琢成,临风欲飞,穿衣不胜,真是蕊宫仙子。若言他的才学,落笔千言,成章立就,颇称咏絮之才。”王云道:“小姐美固美矣。老师看过小姐之佳作?”任引道,“他是闺中锦绣,焉能传出。学生千方百计,求得小姐之诗四律,爱之如珍宝,再不与他人见者。”王云道:“小弟乃外省人氏,乞赐赏鉴一番如何?”任引哈哈笑道:“这是万不能如命。”王云被任引奈何得了不得,又求之再三,任引方取出道:“这是兄之有缘,方得一见,只是太便宜了兄,其他人来,学生再不能与见者。兄可小心细细玩赏,不可有亵小姐之佳章。”王云笑而称谢。忙接过来一看,乃是四季即景诗,道:
春景第一
梅花径里雪痕香,苦教春回试众芳。
弱草不经笼雨露,柔枝岂惯历烟霜。
溪山似尽羞文绮,莺燕如歌和转簧。
九十光阴时荏苒,风林绕出玉林行。
夏景第二
赤帝炎威事不将,荷风荡漾过来香。
几头消昼嫌窗小,户下看书倦日长。
竹影倚帘桐影静,松声入阁柳声凉。
浓阴蝉调增人恨,拟抱水壶向北堂。
秋景第三
长天秋水雁鸿声,桂子飘香月渐明。
金菊篱前争艳色,芙蓉江上斗新清。
夜凉如许西风紧,朝气寻常白露生。
砧杵慢闻更漏静,愁人悲听野蛩鸣。
冬景第四
霜景寥寥胜事无,小轩闲坐向红炉。
一阳初动纹添线,双鹤曾言预朔呼。
现在江山参冷暖,时来松柏耐荣枯。
玉楼寂寞三冬景,每听春堂羯鼓奴。
王云细细吟完,称赏不已,道:“佳景佳诗,绝无脂粉之气,其人宛然在纸,美人之口,自出香艳之词。闺阁之文,为人传之于外,如钟情人得,若获珍宝,虽千金亦不能购得。今一旦落在究儒之手,真为可惜,不能玩赏,反加亵渎。皆由作句之人而不谨,非关传授之得罪;还恐美人之心,要人传出,以知彼之才,亦未可料。”任引见王云观诗,只是自言自语,因道:“云兄打的什么市语?”王云道:“非市语也。今见此诗风雅异常,细细摩拟推敲诗中之深奥。”任引道:“原来云兄爱观诗句。学生也有两篇,若云兄不厌烦絮,取来与兄笔削。”王云道:“老师有佳章,自当领教。”任引随取出一本诗稿,王云接过,翻开一看,不觉失声一笑。任引道:“云兄为何发笑?自然是学生诗之丑也。”王云道:“岂有此理。老师之诗太觉深奥,小弟不能审详,实笑自己学浅之过,焉敢取笑老师?”再观到后,更加好笑。只道其一云——题目是《桃雨》,写着:
花开一树却也红,雨打枝头头到东。
红的落了青的长,结成果子赠猴头。
王云看完,到觉醒倦。任引道:“兄所好观诗,佳作自然好的了。”“从未曾学,只晓《四书》而已。”随起身说道:“在此搅扰。”竟一拱而别。任引送出王云,见王云去有百步,心中猛然想起一事,复唤王云道:“云兄转来!”王云见任引呼唤,不知为着何事,莫非遗了什么物件?想想又没有,只得走回来问任引道:“老师有何见教?”任引道:“有一事请教云兄,学生适间一时忘了。未知兄之写作可好否?”王云道:“老师为何问及此言?”任引道:“适闻兄愿为记室,到有一家要寻一个,如兄做得来,到也合宜。”王云道:“若要小弟做别事,其实不敢领教;如为记室,却是惯家。但不知是那一家?”任引道:“就是先所言的吴老爷府中。他前日回家,言要寻一代书。兄若肯往,学生明日代兄一荐,不知尊意若何?”王云听得就是吴文勋家,正打着心头之事,喜之不胜,忙答应道:“若承美爱,感激不尽。事成之后,再当奉谢,小弟明日来讨回示可否?”任引道:“谨遵台命。”王云随回去不题。
却说任引次日早膳后,换了一件洁净道袍,走到吴府门首,门公看见道:“任先生到此何干?请里边坐。”任引道:“烦大叔进去通报一声,说学生要求见老爷,有事相禀。”门公闻有事而来,只得进去禀道:“启上老爷:对过的任先生要求见。”吴斌道:“可出去说不便。”门公道:“他云有事要见。”吴斌道:“这老儿有什么事情?”只得步到厅前,向门公道:“可叫他进来。”门公出去向任引道:“家老爷有请。”任引闻言,走至大厅上,见了吴斌,就双膝跪下,吴斌忙扶起道:“乡邻之间,何须如此?”任引道:“赫赫威堂,岂有不拜之理。”吴斌道:“先生只消常礼罢。”任引道:“如此从命了。”随分宾主揖罢。吴斌拱任引上坐,任引道:“老大人在上,晚生何能敢坐。”吴斌道:“休得取笑。”任引方告坐,而坐打一躬道:“前闻老大人荣归,晚生欲到府叩贺台安,犹恐治业卑寒,不敢登堂奉拜。”吴斌道:“前日学生至舍,本欲趋候,恐反劳不安,故未至尊馆。”任引又打一躬道:“岂敢,岂敢。晚生前日闻老大人欲觅一记室,不知可有此言否?”吴斌道:“信有此事。因学生无暇笔墨,往来事冗,有言在外,欲觅一代书。”任引道:“日昨晚生偶尔遇着姑苏来的一少年书生,到也风雅,腹中还通,只因家道不敷,属为记室。不知可合尊意否?”吴斌道:“既承先生之爱,敢不如命。明日烦先生可同此生来一会。”任引道:“领教。”随起身告别而回。
却说王云在任引馆中回去,比往日大不相同,面上风云喜色,光采倍常,巴不得就是明日。心中想道:“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奇巧无穷。倘然事成之后,姨母不见了我,岂不着急?这也罢了,如锦芳回去报知母亲,岂不悬念?我不肖之罪,无可逃矣,亦出于无奈,恐拘小礼,误却终身大事。”遂主意已定。次日仍至任引馆中,任引一见,拱手道:“云兄信人也。”王云道:“非是信人,实为己事。”随坐下问道:“昨日蒙爱之事如何了?”任引道:“早间学生已到吴府,见过吴老爷了,他叫明日同兄去一会。”王云道:“感恩不尽,何以为报?”任引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必客言?”王云道:“今日尚早,小弟同老师到吴府去一会可否?”任引道:“此时已经将午,恐吴老爷有事。”王云道:“承老师之爱,更祈玉趾一行,以释小弟心中之望,如何待得明日?”任引被王云再三相促,只得又换了早间穿的那件衣服,同王云走到吴府前。门公看见任引带了一个后生来,想必就是什么记室,遂问任先生:“又有何事至此?”任引道:“又要烦大叔去通报一声。”门公晓得有正事,不敢怠慢,忙进去禀道:“老爷,早间来的任先生又在门外要见。”吴斌道:“他又来做甚?”门公道:“他又带了一个人在外。”吴斌道:“是了。可唤他进来。”吴斌随出厅,见任引同王云走进,任引却是早间见过的,竟一拱不揖。王云道:“老大人请上,晚生有一拜。”吴斌道:“不消,常礼罢。”王云道:“进身记室,即系青衣之列,焉有不拜之理。”吴斌方受了两拜,答以半礼,拱任引坐下后,命王云坐,王云道:“老大人在上,晚生不敢坐。”吴斌道:“岂有不坐之理,坐了好讲话。”王云方告坐,东首坐下。吴斌见王云人才出众,举止谦恭,心中十分得意,问任引道:“此位兄可就是姑苏士乎?”任引打一拱道:“是。”吴斌问王云道:“兄尊姓大名?家世何业?乞细道其详。”王云起身答道:“晚生姓云名章,表字青文,祖籍姑苏,幼习诗书,不能上进。舍间有年老椿萱,不能侍奉,并无养赡之计。欲觅一馆地,在苏不得其便,今投贵府,会一舍亲,不料他去。昨会任老师,谈及老大人府中欲觅一记室,故今相投。但恐晚生学浅,而不能应大人之教。”说毕坐下。吴斌道:“观兄貌相,谈吐惊人,自是不凡,以记室加兄,可情愿否?”王云又起身道:“晚生得大人青目,沾光多矣。”吴斌向任引道:“既然云兄乐从,择于几时到舍?”任引打一躬道:“听老大人尊便。”吴斌唤家人取历日来看道:“今日是三月十二,明日不佳,后日是月忌,十五才好,竟是望日。”任引道:“既如此,云兄十五日可至此罢。”王云道:“领命。”二人随告别,吴斌道:“欲留二兄便饭,犹恐有亵,到改日罢。”二人道:“岂敢。”随出府门,任引回馆。
王云回至郑府,好不欢喜。到了十五清晨,穿了几件随常衣服,不与锦芳知觉,独自一人,飘然而往,竟到任引馆中,任引已在相候。王云谢过任引,二人竟到吴府中来。门公是晓得的,竟请二人进夫,吴斌已在厅等候。任引上前揖过,王云行了记室之礼,任引就要告辞,吴斌笑道:“屡费先生之神,尚未酬劳。今日务要屈情小酌,休得见弃。”任引心中也已不得能够,随谢而坐下,家人摆下席来。任引东席,王云下席,三人轮杯把盏,极尽宾主之欢,任引方辞谢而去。吴斌吩咐王云道:“云章,你可到侧厅东厢安榻,一应床帐、器皿、笺柬、笔砚俱已现成在那边,汝执此政,他事休管。”王云唯唯领命。自此王云就在吴府,但有往来书札,皆是王云代写,写得十分贯通,吴斌得意相投不题。
却说郑乾此时见王云出外,至晚不归,唤锦芳同家人到钱、何二相公家去接。锦芳领命而去,至更深回来,向郑乾禀道:“老爷,小人们到臧、钱、何三位相公家去接,皆云大相公有几日未曾去了。”郑乾闻言,心中惶惶,步至内堂,向夫人道:“外甥日日出去游玩,老夫只道他在钱、何二家闲戏,不料竟有几日不在他家,不知在何处游荡,今日至更深尚然不归,莫非做下些事来?”夫人道:“我外甥素常老成,谅无非为之事。或者贪玩失路,见天色晚了,宿在他方,也未可料。此时谅来无处寻访,且到明日再讲。”夫人说是这等说,但一夜甚是放心不下。到次日将午,不见王云回来,郑乾同夫人心中着急,忙吩咐家人,分头到各处庵观寺院,名胜之所去寻。众家人领命而去,直寻至暮回来,并无影响。郑乾道:“夫人,此事怎了?”夫人含泪道:“并无他法,明日再去找寻。”次日又命家人去寻遍城里城外、西湖等处,访了几日,那里得见!况王云又更了名姓,从何处去访?夫人见王云数日不回,随哭道:“我姐姐一生就得这点骨血,今日一旦到我家来流落了,我姐姐知道,岂不怨哉!又不知被人暗算,又不知是落水身亡,又不知烟花留恋,又不知尼庵藏匿,叫人好不心痛!”竟哭起来。郑乾见夫人痛哭,只得劝道:“夫人不必啼哭,哭之无益。待老夫修书到姨夫,夫人修一封书到大姨,命锦芳回去说之。如外甥在他处藏匿,日后少不得还见;或被人暗算身亡,此亦是天命,岂人力能为乎?”夫人道:“相公之言,奴岂不知。但家姐闻此消息,宁不痛煞!”郑乾道:“亦出于夫奈,皆由少年不谙之故。”竟代夫人修了一封书,次日打发锦芳回去。
锦芳见公子不见,心中焦急异常,见要打发他一人回苏,更加心酸,只得领了书,叩谢起身。不几日到姑苏,到府上叩见夫人。夫人道:“锦芳,你回来了么?大相公可曾回来?”锦芳跪下道:“小人实该万死!”说罢,眼中流下泪来。夫人大惊道:“呀,你如此光景,莫非大相公有甚三长两短么?”锦芳道:“姨奶奶有书在此,夫人看了便知。”随取出呈上,夫人拆开一看,便泪随言下,道:“如此怎了?然亦不怪于汝,你自去罢?”锦芳含泪而出,夫人哭道:“我那不肖儿呀,你既然去放肆游玩,为何不叫人随去?如今不知流落何方?又不知被人暗算身亡?如若流落他方便好,倘然被人谋死,叫我年老倚靠何人?日后老爷府中知道,岂不怨恨于我!”随大哭一场。次日修书一封,差人送往京中,报知王仁诚。夫人在家日日思想王云,时常啼啼哭哭不题。
却说王云在吴府中不觉又是一月,心中每每挂念父母、姨母:“我今日暗藏此处,他们自然四处找寻不待言矣。我在此实指望与梦云小姐通一线之音,谁知竟无门可入!”亦时时纳闷:“咳,小姐,为你功名弃于度外,父母又远离,使我为罪之魁,未识可能遂愿?”王云每日如此思想,正是:
钟情不识美人心,枉负良图轻膝金。
一片热肠成画饼,可怜音断玉堂春。
却说梦云身边绣翠丫环年已十六,正在破瓜之时。一日看见王云,心中想道:“这个新来记室,到也生得风流,令人动情,若与他绸缪一会,也不枉为人一世。”每常起心思慕。一日,梦云见天气乍热,步到苑中梅树之下摘梅耍子,见一双喜鹊在树枝上飞鸣跳跃,甚是和谐,因叹道:“禽鸟尚然如此,岂有人而不如鸟乎?奴家年将二九,未逢折桂之郎。古今才女名姝,颇有私订婚姻,还有相夫奔侍,往往有之。我长在名门,生于闺阁,待有权而用于无用之地,且爹爹在京也曾择婿四海之内,岂无一佳士?可见才人之难遇。”凑巧,正在垂想之间,见绣翠走来道:“小姐一人独自在此做甚?”梦云道,“因房中暑热,在此趁凉。”绣翠道:“小姐,你看树上梅子都黄了。”梦云就随口吟道:
梅子黄时欲断肠,羞将心信寄仙郎。
薰风日渐催长夏,懒画娥眉添翠妆。
绣翠见梦云出言有因,遂道:“小姐生得这般美玉无瑕之貌,抱古今咏絮之才,至今虚待闺中,不知何处有福才郎,与小姐谐百年之伉俪?”梦云闻言道:“你这贱人,谁问你来?”绣翠不识时务,又道:“小姐可晓得老爷新用了一个记室么?”梦云道:“记室便怎么?”绣翠道:“那记室年不满二十,且是生得清秀,到也可观。”梦云闻言怒道:“你这贱人,敢在我面前胡言乱说!我与夫人说了,打死你这贱人!”绣翠见梦云发怒,忙说道:“此不过贱人一时之谈,谁知反激小姐之怒,下次再不敢了。”梦云亦不复言,气冲冲走进房中去了。绣翠自说道:“明明方才听得他念什么郎不郎,此时又撇清!”遂走了出去。梦云坐在房中想道:“适才绣翠所言什么记室,我想为记室者不过写书帖往来之事,也未必能作诗文,如有十分才学,也不到人家作代书矣,或者貌美,无过白面,这也不必计论他。”
不说梦云在房思想,且说王云想与小姐通一消息,奈深闺似海,不能遂愿。每见一个侍婢,到有几分颜色,身材甚袅娜,时时以目顾盼。“此女到也情多,倘能亲近,机会就在此女身上。”一日在厅前院中闲步,见绣翠缓步而来,手中提了一壶茶走来。王云见他走近,问道:“姐姐此茶送到何处去?”绣翠见王云问他,巴不得与王云浪答,遂道:“此茶奉小姐之命,送与老爷用的。”王云道:“姐姐是何人身边的?”绣翠笑道:“我是小姐房中之侍儿。”王云道:“姐姐芳名唤甚?”绣翠含笑不答,王云笑道:“姐姐的芳名见教,小生得知也无妨的。”绣翠低低说道:“贱婢名唤绣翠。”王云道:“好个绣翠!此名甚佳,姐姐可送茶去罢,恐小姐久待回言。姐姐若得小暇,可至侧厅,小生有心事与姐姐一谈,未识慨允?”绣翠闻言,笑了一笑就行,回头又笑眼相看而去。虽则王云少年老成,也觉春心拨动。又隔了几日,王云望绣翠出来,问他小姐消息,再不见出来。一日见绣翠抱了文郎走进书房中来,王云不胜欣喜,绣翠道:“云相公,有一柬在此,是出寿礼的,夫人出名,可用心写好了。”王云道:“不消姐姐费心,小生自然用意。这两日小姐在闺中可作些诗赋么?”绣翠道:“你是写你的帖,问得好不奇怪!”王云道:“非小生多事,久闻小姐才名英秀,小生日慕香奁佳句,故尔问及。”绣翠道:“我家小姐诗词歌赋,不时而有,难以细述。所云慕小姐之诗文,君甚失言矣。幸尔遇着奴家,倘是他人,去与老爷说知,则不妙矣。”王云笑道:“小生知罪,承姐姐爱我多矣。”遂取笔写帖,问绣翠道,“姐姐今年青春几何?”绣翠笑而不答。王云见绣翠时时嬉笑,谅非端严之婢,戏他几句,聊为消遣,谅无妨碍。遂道:“姐姐年已及笄,正在妙龄,可知巫山之梦乎?”绣翠闻言,晓得王云调戏他,假意促道:“快些写完了,让我进去。只管七答八答!”王云笑道:“姐姐厌烦小生多言么?我想姐姐身居闺内,寂寥无兴,常得小生这样一个人儿与姐姐消遣开心,只恐不得能够,为何反厌起小生来?”绣翠道:“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看我进去禀知夫人,叫你存留不庄。”王云笑道:“呀,姐姐何必,小生再不讲了。”绣翠见王云风流潇洒,言语温柔,就觉欲心顿起,也不答王云,无非脸带春风,一笑而已。王云写完了柬帖,递与绣翠,将他的手轻轻捻了一把,绣翠将身一扭,含笑而去。王云也觉魂消,恨不能通梦云小姐之音,心中怏怏。
却说绣翠自王云拨动春心之后,时时情切,愁锁眉尖,奈眼目众多,不能出去与王云闲话。不与梦云言及王云相问之事,一则是梦云前番发怒,二来恐小姐知之,留爱于王云,故终不吐露,不几日,又值端阳佳节。吴斌备下船只,同夫人、小姐并侍婢等去看龙舟,独有绣翠腹中疼痛,遂未同去。王云恐湖上有人认得,故推辞不去。府中只留二个老仆妇看家,府前一个老门公。却说绣翠少顷腹中疼痛已止,起身行到厨房,老仆妇见了问道:“绣翠姐为何不去看龙舟?”绣翠道:“再莫说起,偏生腹中疼得了不得。这样好龙舟不能去看,我好恨也。”仆妇道:“你到外边去看看,或者还有人去,你不会同他去?”绣翠道:“也说得有理。”遂进房去换了几件衣服,又妆妆头面,忙走到外厢来,见王云在厅前踱来踱去,是有所思之意,想道:“他为何不去看龙舟?这也奇了!”王云见绣翠在府中走出,喜从天降,且是打扮得十分俏丽,但见他:
淡罗衫子姣妆,石榴裙罩莲藏,杏脸生春意,云鬓堆鸦细光。凤眼,凤眼,袅袅行来亦香。
调寄《如梦令》
王云见绣翠打扮俏俏丽丽,走将出来,见府中又无他人,喜出望外,遂道:“姐姐不去看龙舟,此时出来何往?”绣翠道:“我如今去看龙舟的。”王云笑道:“此时并无人去,姐姐怎好独自一人去?莫若小生同了姐姐一观何如?”绣翠道:“云相公若去,我随了去。”王云道:“既如此,可随了我到厢房中去更了衣去。”——此乃王云之计。绣翠亦巴不得到王云房中玩耍,竟随到房中,王云见绣翠进了房门,就转身拦在门口。绣翠道:“云相公不换衣服,反立在门口做甚么?”王云笑道:“姐姐你猜一猜看。”绣翠道:“我是猜不着。”王云见绣翠满面喜悦之色,就上来搂抱,绣翠道,“云相公,这为什么意思?看有人来!”王云道:“谅此时再无人来。姐姐不是无情者,可能乐从?如不见爱,小生亦不敢过强。”绣翠闻言,低头不语。王云知他情心已动,自觉欲火如焚,不能按捺,随抱绣翠到床上。绣翠半推半就,被王云褪下小衣,淫情勃勃,任王云所为。王云见绣翠下身光洁如银,就也意荡神迷,不能自持。王云出世以来,未曾经过风流情节,初有老嫩之意,怎奈热情似火,遂轻举金莲,微露佳人妙品,安然竟赴阳台。绣翠苦楚道:“妾虽下婢,实还处女,望君怜念。妾感君风流雅爱,不避耻辱,以身付君,日后休得将妾为淫物。”王云道:“承姐姐不弃小生,小生焉敢忘情耶?”竟拨花心,慢挑含蕊,绣翠娇声婉转,秋水凝眸。正是:
才郎申意,妙龄女,俏细金莲高绰。云环翠鬓横眸戏,红蕊微开惊愕。软玉情投,温香佳偶,狂锁双眉弱。罗衣生露,柔声娇语堪惜。风流俊士欣颐,阳台始作,倒凤颠鸾莫。翻云覆雨羡和谐,贴口樱桃时掠。蛮腰轻摆,绣体擎耸,交胫恩绸密。鲜花残却,明宵再约此乐。
调寄《念奴娇》
二人云雨已毕,绣翠起来整好衣妆,向王云道:“今日贱妾微躯已被君染,但日后不可忘情。”王云道:“小生承姐姐之情,梦寐不忘,焉敢做薄情郎也!姐姐可知小生之来意否?”绣翠道:“郎之意在心,贱妾如何晓得?”王云道:“小生到府中来也,不知费了多少神力!得以记室栖身,实心为小姐耳。”绣翠愕然道:“郎君所来在先,知小姐在后,何得谓小姐而至?贱妾茫然不解其故。”王云道:“此非姐姐可知。今日你我情意相投,不妨尽剖衷肠,谅姐姐不露于人前。”绣翠道:“郎君有何衷,不妨细道。岂敢走漏消息。”王云道:“小生去春在姑苏虎丘游玩,偶尔遇见小姐,那时姐姐亦在此,有是言乎?”绣翠道:“去年京中下来,小姐在虎丘游玩果有此事,郎君有心,妾等无意。怎生就知其名,访到这里来?”王云道:“那里就这等容易?小生见了小姐之后,回家去一病几乎不起。”绣翠道:“真为空相思也,后来却又如何?”王云道:“今岁二月中,小生到天竺进香,巧巧又遇见小姐。”绣翠道:“可为巧之至矣。”王云道:“正在寺中相遇,谁知被香会冲散,可为巧而不巧。姐姐可记得?”绣翠道:“不错,果然有香会来,我们同小姐转出别门回家的。”王云道:“幸喜小姐遗下一方绫帕,是小生获得,方知小姐之芳名。名虽知道,终不晓谁家淑秀,朝夕令人怀想。无如奈何,幸而天假其便:小生一日去访友,在路途中偶有二媒婆议论府中择婿之事,故此方知,才得访着。以进身记室之引,实望小姐之姻事。”绣翠道:“原来郎君有许多委曲,又如此相巧。不负郎君求美之虔,偏是小姐所遗绫帕是郎君拾得。前二月中,小姐不见了此方绫帕,寻得个意休不意休,幸郎君拾去,也不枉此遗。为何郎君不请媒妁求之,以为记室进身耶?”王云道:“姐姐有所不知,小生岂不愿?只恐你家老爷嫌门户不对;二则小生才疏学浅,一介寒儒,不能为小姐之配。那时亵渎,反成其怒,故进身记室,访得小姐有怜才之真心,事有可望,那时再以媒妁求之,岂非两全其美?此番举动,亦不为痴心妄想矣。”绣翠道:“郎君之论,果成金石。观君之貌,甚是不凡,谅其才情自能通彻,何得自谦学浅?”王云道:“前小生在天竺进香,偶尔兴发,题一首诗在墙,少顷有人和在后面,细观字迹,好似小姐之笔,不知可是否?”绣翠道:“是虽是,郎君之言可为脱节:郎君曾未面会过,小姐未尝有字迹与君,何以知小姐之笔迹?”王云笑道:“姐姐所驳,却也不错。小生去岁在虎丘亭中,见过小姐之笔法,故此方知。”绣翠道:“郎君可为慧心之至。那时小姐在寺壁见了郎君之诗,大赞不已,惟道前诗何不落款,遂和一首在后,自此回来,每常不情不绪,是有所思之状。”王云道:“原来小姐亦知小生之作,不知小生之名。题诗不落款,皆因贼秃之故。”绣翠道:“郎君自题诗,何关和尚?”王云道:“小生题完了诗,正要落款,遇见一僧讲话,打断笔兴,请至方丈待茶,故尔未曾留名。今恳姐姐在小姐面前通一线之音,细道小生衷曲,望怜小生怀慕之情,几番追访之私。”绣翠道:“郎君一片诚心,妾自当代言。”王云道:“还有件至紧之事,要问姐姐。”绣翠道:“郎君有什么要紧之事?”王云道:“未识小姐可曾受聘?”绣翠笑道:“这事郎君放心,我家老爷、夫人要择十分得意之婿,故尔耽迟至今。”王云欢喜道:“这还有三分望想,祈姐姐早赐佳音,庶免小生之牵挂。”绣翠道:“此乃大事,只可缓图,焉能急遽?况我家小姐性情十分端烈,倘有一言激怒,那时无方可治,此事则不谐矣,只好慢慢诱言相探,未必他心似(原书下缺),实非一朝一夕之事,郎君不可性急。”王云道:“听凭姐姐,若玉成小生姻事,那时自当相报,再不忘姐姐之情也。”绣翠笑道:“只恐郎君日后不是今朝之话,将妾付之流水。相亲相爱,惟小姐有之。”王云道:“姐姐何出此言!小生非薄幸人也,何必多心。”绣翠道:“妾不过戏言,郎君何必介意。老爷、夫人将回,妾当去也。”王云道:“千金重托,至祈在意,惟望佳音。”绣翠唯唯领命,回房去了。正是:
情生处处皆留爱,春意绵绵无可耐。
相思多少好风流,遍地佳期成介带。
绣翠回房十分欢喜,得遂平生之愿,想:“云郎要我与小姐诉其根由,倘小姐知此生才貌,约下婚姻,彼自去矣,奴之事则不谐了。若不说,又负云郎之托,莫若迟延岁月,随机而进为妙。云郎问起,只说小姐正色,不能入话。”主意已定,听见夫人、小姐回来,忙跑出去迎接不题。
且说王云自与绣翠交合之后,又有五六日不见绣翠出来,未免思想。一日,绣翠出来与王云偷会,二人又做绸缪二次之事。王云问绣翠道:“小生心事,这两日姐姐可曾在小姐面前道其一二?”绣翠道:“还未曾。小姐这几日正怪贱婢,不知何故?若触其怒,反成不美。”王云道:“小姐闺中遗下之诗,姐姐可能窃取一篇,与小生一观?”绣翠道:“窃取诗文,断断不可,恐小姐查出,奴之性命休矣,恐有人来,妾当去也。”遂急急走出不题。王云心中怏快,想道:“小姐怎么闺中圣贤,若不可犯焉?有才人而下怜才,此皆绣翠之畏惧,不能与我调停,将如之何?”自此绣翠少有得空,则出来与王云暗合,王云问小姐之事,只将言拒绝,王云那得知晓。梦云身在闺中,茫然不知其情。二人来往已有月矣。
常言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府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安童,见绣翠丫头时常出来与王云麻缠,每每看在眼中,想道:“这个小丫头到被云生弄上了,却也气他不过。我明日拿住绣翠,与他作乐,不怕他不肯。”亦是合当有事,偏生绣翠出来,走到王云房中去写什么,写完走出侧厅门来,安童见四壁无人,拦住绣翠道:“有趣的绣姐姐,我同你到房中去耍子去来。”绣翠闻言怒道:“你这小猢狲,在此胡言乱语,说些什么!我去告诉老爷,打断你的腿筋!”安童笑道:“你不要在此装腔作势,我若说出来,叫你不好意思!快快依从我就罢!”又陪笑脸走上去抱绣翠,绣翠将安童推开道:“我有什么不好意思?你敢说我!”安童道:“绣姐姐,你不要嘴硬,我就说出来,叫你死而无怨!你前晚到云相公房中与他苟合,我一一看见,难道你还抵赖不成?”绣翠被安童说出根由,不觉脸上就红一块白一块起来,本是心虚的人,算来无处抵赖,反求安童道:“此事也是我一时主意差错,好哥哥,你与我隐瞒了,不要说与他人知道。我到晚上来,此时夫人在里边等待。”安童见绣翠已允,遂走开,放绣翠进去。绣翠脱身飞跑进去,到晚上,那里肯来赴约。
却说安童到黄昏时候,指望绣翠出来,直守到半夜时分,也不见个影儿,正合着痴汉等丫头。安童一天欢喜,反成烦恼:“到被这贱人哄了。此时不来,其情已谬。我明日禀知老爷,叫他死也没处死。”又想道:“这莫要错怪了他,或者夫人、小姐有事所差,不得脱身,也未可知。等到明日出来问他,再作计较。”次日在厨下遇着绣翠,道:“你昨日好哄我呀。”绣翠高声道:“我哄你甚来?这猢狲在此胡说!”将安童一等臭骂。安童敢怒而不敢言,忍气吞声,走到外边来道:“这个小娼根淫妇,到被他一场发作。这样可恶,我明日饶了你些儿!”恨恨之声不绝。一日,吴斌命安童去请云相公来说话,安童闻言,正要发前日之私,遂道:“老爷,不如不要去请他罢。”吴斌道:“狗才!怎么不要去请他?”安童道:“这两日他被一个妖精缠坏在那里,那有工夫来与老爷讲话!”吴斌道:“狗才!又来胡说了,我府中有什么妖精迷人!多是你这狗才造言,快去请来!”安童道:“不是小人在老爷面前多言,是小人亲眼见的。”吴斌道:“你见什么来?”安童道:“也不是什么妖精,就是小姐府中绣翠丫头,同云相公眉来眼去,勾搭上了,非是一朝一夕矣。此是小人目赌,焉敢造言?老爷可细细亲访。”吴斌闻言,大怒道:“这样事情如何不早言,莫要是汝以私害公?”安童道:“小人怎敢!岂无对问?”吴斌怒道:“我想他二人苟合,皆贱婢不端,我今将云章逐出,贱婢处死,方快我心!”因安童一说,有分教,记室一番枉进,依然两地相思。正是:
记室空劳枉用心,一番风雨思难禁。
果然好事多磨折,不必寻常计较深。
毕竟吴斌怎生处置二人,且看下回分解。